天王第三章 —— 晋江文学城网友交流区

第三章

　　小船冲上了沙滩，枫被惊醒了。放眼过去，白沙接着碧草，碧草接着蓝天。阿莲珈挽起长裙，赤足走在沙滩上，沙滩上留下两行脚印。枫茫然的跟着她，不知道要被带去哪里。
　　“这里叫做鸿野，忉利天中央的大地，”阿莲珈停在了草坡上，指向浩瀚无际的草原，“帝释天广大的领土就在这里，你可以看见那里的须弥山。”
　　风吹起层层迭迭的草浪，互相追逐着去向天尽头。这片草原茫茫如一片绿色的海洋。宁静的河流展开，远处的青峰直刺云天，细雨后的彩虹横贯整个天空。
　　山顶，青色的古城巍然耸立。
　　枫忽然打了个寒战，他有一种感觉，那座古城的城头上，应该有一个人吹着斑驳的古铜号角……一丝莫名的恐惧扼住了枫的喉咙。
　　阿莲珈提起裙裾，盈盈拜倒在枫的脚下：“恭迎您回到忉利天，天王殿下！”
　　“天王？”枫愣了一下。记忆就像深潭，仿佛有人投入了一枚石子。
　　“恭迎您回到忉利天，天王殿下！”阿莲珈双手交叉按在胸前，恭恭敬敬的重复着。
　　“天王……”枫跌跌撞撞的退了几步，忽然双手按住了自己的头。
　　那座古城带来的恐惧千百倍的膨胀起来，闸门轰然洞开，被封锁了许多年的记忆潮水一样吞没了枫，往事的碎片在眼前飞快的闪过。绘着曼陀罗的战旗、血迹斑驳的宝剑、还有那朵晶莹剔透的琉璃花，在寂静的宫殿里摔得粉碎。
　　“我……是谁？”
　　“释迦提桓·因陀罗，天众的君王，您就是帝释的转生，”阿莲珈轻声道，“忉利天空界等待了七百年，终于等到您重新君临的一天。”
　　枫颓然坐在了地上。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心底为何一直那么空虚，从他在咸海上醒来的时候，他再也记不清自己的过去。以前的一切就像是梦，他醒来惶恐的看着周围，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是另一个人——释迦提桓·因陀罗。
　　一个没有过去的天界君王。

　　不知过了多久，草海的尽头扬起了一面青幡。青幡随风振动，幡上悬着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青幡后跟着整齐的马队，马背上的人们手持青旗。这支队伍从远方迤逦而来，仿佛一条青色的飘带。
　　队伍近了，为首的人披挂着青色的鳞铠，年轻而英俊。他的马鞍上横着古朴的剑。这支队伍有如来自经书中的画卷，默默的停在了枫的面前。他们中有战士，也有僧侣，有人捧着葡萄、无花果、米糕、苏摩酒，有人则捧着金饰、衣袍和剑。首领跳下了神骏的战马，双手合十半跪在枫的脚下：“东方持国部，多罗吒，恭迎殿下回仪。”
　　“恭迎殿下回仪，”僧侣们合十，战士们都跪下。
　　枫惊慌的退了一步，阿莲珈挽住了他。
　　阿莲珈从战士手中的银盘里取过一袭厚重的白色斗篷，搭在了枫的肩上。多罗吒牵上骏马，阿莲珈将枫推上了马背，此时战士们才敢起身。东方持国神将与阿莲珈合十见礼，而后手持青幡指引道路，阿莲珈乘坐一匹走马伴随在枫的身边。所有的战士们卫护在枫的两翼与背后，保持着距离，以示对君王的敬畏。青幡上的梵铃叮当作响，僧侣们低声吟唱着经文，队伍向着白云下巍峨的须弥山缓缓前进。
　　“殿下……”多罗吒偷偷瞥了木然的枫，拉住了自己的战马和枫并行。
　　“多罗吒将军，天黑之前能到么？”阿莲珈截断了他。
　　“天黑之前定会到达的，”多罗吒欠身道，“龙王殿下已经调动所有天兵，准备了很多果品和火把，好像是想一夜不睡了。”
　　“如果是龙王殿下操办，那还准备了苏摩酒吧？”阿莲珈微笑。
　　多罗吒也笑了起来：“龙王殿下准备的仪式怎么会没有酒？很多酒，据说可以灌醉半个善见城的人。”
　　夕阳落山之前，迎宾的队伍抵达了须弥山的山顶，在坡下仰望高不可攀的善见城，枫心底升起了敬畏，高处悬着的白色的长幡上绘制有曼陀罗的花纹，一行人面对着巨大的黑铁城门。
　　一阵颤栗掠过枫的身体。他蹒跚的走了几步，仰望城头，就是这个古城，有人应该在城头吹着号角，而后他落下来摔得粉碎，城门打开，亡者们抬着沉重的铁十字架走出来，上面捆绑着他已经失去了很多年的女子，
　　多罗吒上前一步，要去充当先导的时候，却被阿莲珈拦住了。枫的神色有些怪异，不知是什么力量推动着他，他死死的看着那扇黑铁巨门，一步一步逼近。
　　多罗吒看向阿莲珈的眼神有些不解。阿莲珈淡淡的笑了笑：“君王，总要亲手扣开自己的城市，我想龙王殿下也是如此希望的。”
　　她笑容里有一丝空虚，这种淡得象风一般的笑容带着空灵的美丽，却看不出一丝欢慰。多罗吒有一丝震撼的神情，却没能跟着笑出来。
　　枫轻轻的抚摩着城门，铁门冰着他的手。这座高出他数十倍的巨门背后，隐藏了太多他想知道，却又不敢知道的事情。他终于咬了咬牙，扬手去推动城门。
　　坚如磐石的城门应手而开，似乎有亿万条金色光线从门缝中逸了出来。如日光般灼烈的金色光辉照得枫睁不开眼睛。
　　枫终于适应了金光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见年轻的武士笑着斜靠在城门边。他满身金色的鳞甲随着笑声一起振动，好象会呼吸的灵物。如果多罗吒的光辉如同莹月，那么这个武士就象辉煌的烈日，令人无法直视。
　　“七百年过去了，又回来接收您的城市了么？天王殿下。”
　　“龙王殿下，”阿莲珈、多罗吒和迎接枫的战士们合十行礼。龙众的君王，忉利天最悍勇的神将，此时就站在枫的面前。
　　龙王按住了枫的肩膀，枫双肩好像要碎裂那样，强烈的痛楚中，他却没有感到龙王身上有着丝毫的敌意。热烈的眼神中有太多说不清的东西，就像是太久未见的朋友终于相逢，那种失控的力量只因为太久的等待——七百年？
　　随着龙王双臂撑开，黑铁的巨门在枫的面前彻底洞开，仿佛有一片光明的烟雾从门洞中冲出。龙王不再笑，他在枫的背后推了一把：“有时候我都想，我快要忘记你了……不过你还是回来了。”
　　枫颤栗着踏入了那片光明，踏在雪白的曼陀罗花瓣上。阿莲珈要跟上去的时候，龙王挽住了他，他们都留在枫的背后，遥遥的看着。此时善见城的城门，只为它宿命中的主人而洞开，缥缈的香烟中落花纷飞，歌声携着风而来。
　　白衣的少女们环绕着枫，吟唱着古老的歌谣，透明的声音有如夏夜的星光。每一次她们挥手，纷纷扬扬的花瓣就落在枫的发间，透过花瓣枫看见她们清澈的笑容。每一片花瓣闪过，都是一张新的面孔，每一种美丽都是不同，只那笑容，却如此相似，带着敬畏、尊崇、和期望。
　　步出香烟和落花，白衣的僧侣们结队而来，他们手持着金钵以指弹水，清凉的水滴落在枫的身上。大比丘们手持法器围绕着枫唱诵经文，带着毗卢帽的红衣僧侣将写满经文的白巾挂上了枫的脖子。封着银盘的玉女们迤逦上前，为他束上青带、套上金臂钏和纯银的莲花镯，她们以香油梳理枫的头发，为他戴上了金质的额圈。
　　八匹白马拉着的战车停在枫的面前，魁梧狰狞的车夫跪在枫的脚下，请他以自己的脊背为台阶，登上神祗的御驾。枫颤栗着扶着车轼，看着这个巨大的广场，无边无际的人海就在他脚下，白衣的民众们手捧着竹箪，承满了盛开的曼陀罗花向他献礼。
　　披着五色云衣，额间垂下璎珞的少女缓步走到了他的车驾前，那种容光华丽如整整一个时代的梦幻。少女合十，用她云莺般透明的声音说：“亁达婆王天香，恭迎帝释殿下的归来。善哉善哉，诸天之主。”
　　“善哉——善哉——诸天之主！”这片人潮跪倒在枫的车下，唱诵他的尊号，声浪汇成了海潮。
　　夕阳落山前血红的光芒在地上拖出了长长的影子，影子尽头是恢宏而缥缈的梵宫。无边的寂静中，枫觉得天空和周围都如此的空旷，风吹得他身上微微发冷。此时的阳光如同利箭，把他的灵魂钉死在了这个古老的城池中。
　　面对着向他跪倒的人们，枫忽然明白，无论他所遗忘的过去是什么，他已经无法回头。他颤抖着向自己的臣民举起了双手，人群中爆发了海潮般的欢呼。

　　深夜，善见城的一处静室中，白衣的小沙弥跪坐在蒲团上，两盏酥合香油的长明灯在他两侧点燃。白麻布上垫着一页黄帛，上面誊写有梵文的古经。小屋中寂静简洁，只有青布包裹的一扎又一扎经卷。小沙弥喃喃的念颂着，灯火摇曳。
　　外面传来一波又一波的歌声，似乎是千万人在齐声高唱。
　　“外面那么热闹，今天有什么大事情么？”小沙弥走到天窗下，抬头看着外面的星空。
　　“是枫殿下，他已经渡过咸海来到善见城，”长明灯照不到的黑暗中传来了女子温和的声音，“他被所有人奉为这一代的天帝，将以帝释天的名义，代替你去战斗。”
　　帝释天王的灵魂又一次转生，回到善见城来保护他的子民，天人们欢饮达旦，载歌载舞的欢呼着。忉利天最伟大的君主，天帝释，他象征着力量和不败，会把美好的未来赐给他的子民们。枫在战车上举起双手的时候，天众们看见了希望，这种希望令他们热血沸腾。
　　小沙弥沉默了一会儿：“那我呢？”
　　“你要活下去，记住这些经文，把忉利天的历史传下去，”黑暗中的女子说，“在末世的劫难面前，每个人都要做自己的事。战斗是他的使命，活下去是你的责任。”
　　小沙弥又一次沉默了。良久，他忽然小声的问：“那么，枫殿下……他会死么？”
　　黑暗中的女子似乎思索了很久，才轻轻的说道：“也许吧。”

　　咸海的北方，善见城数千里外，密云不雨，黑沉沉的天空仿佛要压到山顶上。
　　在莽莽苍苍的连山“悉昙山”深处，坐落着无名的古神庙。神庙早已经破败不堪，就像远古时的废墟，被一层一层的藤萝和苔藓遮蔽。只有刮去石门上斑驳的青苔，才会露出令人惊怖的神祗尊号，不过无人会找到这里，根本没有任何一条道路通往这座山中的古庙，它的历史早已被遗忘。
　　神坛上高踞着三眼四手的神像，在一圈流云火焰中翩然欲舞，曼妙无双。可是灯火照耀下，神像竟然面目狰狞，挂着骷髅环，踏在一具尸骨上。最纯粹的邪恶和美妙融合在一起，舞姿中携着深不可测的力量，又似乎要向世人昭示着什么。
　　神像前膜拜的女子清澈如水，一身雪白的长衣不染尘埃。她独自守着一盏孤灯，却没有丝毫畏惧，只是合十跪坐，久久的闭目冥想。微风吹动她流水般的长袍，在绝对的寂静中，有一种舞蹈的动感。
　　湿润的空气凝结在神像的指尖，化作水滴，“啪”的打落，惊动了冥想中的女子。
　　舒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扭头，看见年轻的武士。武士提着一弯弦月般的“影刀”，简洁的紫袍直垂脚下，正默默的看着她，嘴角带着一抹极淡的笑容。
　　“摩耶……”
　　“许久都不见了。”
　　“是许久了……”女子垂下了眼帘。
　　摩耶缓步走到女子的身边，拈起两根线香点燃，闭目合十拜了拜，将线香投进铁炉中。他紫袍下的胸铠上，露出黑白二色的族徽，背向而立的双生子一黑一白，脚下都踏着恶鬼的头颅。他腰间的影刀上也有类似的徽记。
　　族徽上的双生子，意味着夜叉和罗刹。
　　影刀，则是夜叉众首领的象征。
　　夜叉王摩耶，昔日十二夜叉大将的首领，是八部众中尊贵的君王，忉利天界地位最尊崇的大夜叉。他绝无必要向紧那罗族供奉的湿婆神下拜。不过他在湿婆神像下依然保持着谦谨的神态，与其说是畏惧这尊上古的大神，不如说是尊重白衣跪坐的女子。女子白皙的颈间垂着银色的飞天徽记，飞天的舞者，是紧那罗王的象征。
　　八部众的君王们在这个破蔽的神庙中相见，彼此都没有说什么，摩耶端详着紧那罗王南月的面容。许久，微微的笑了起来。
　　“怎么会忽然来这里的？”南月有些拘谨。
　　“新的帝释就要入主善见城了，”摩耶收敛了笑容。
　　彼此是多年的朋友，南月却知道摩耶的忧虑从来不会在脸上透露，当他不再微笑的时候，他心里已经有了极浓重的阴影。
　　“她还好么？”摩耶低声问道。
　　“你要见她么？”
　　“是。”
　　南月点了点头，起身自舞王湿婆的脚下取了青铜的钥匙。一阵风忽然从幽深的通道中涌来，吹灭了唯一的灯火。火灭的瞬间，南月仰头看着湿婆神，竟觉得森然的神像诡异的笑了一下。阴寒笼罩全身，南月手颤了颤。
　　“心魔么？”她悄声问自己。已经两百年没有心魔的悸动了，再次见到摩耶的时候，才觉得心魔还在那里沉睡。可是为了会觉得湿婆神在笑？心底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却说不出究竟。
　　灯火在摩耶手里重新点燃，他脸上依旧是那种临乱不惊的神情。
　　南月收束了心念，将钥匙缓缓插入了湿婆神脚下骷髅的左眼。石壁轰然洞开，现出了漆黑的甬道，南月从摩耶手中取过灯盏，走在了前面。甬道中透不进一丝光亮，有一种苔藓的气息在鼻端萦绕，壁上湿漉漉的都是水。不知有多少岔道，南月挽住了摩耶的手，她的手指冰凉。
　　两人终于到达了一扇木门前，南月扯着门上的铜环，拉开了一丝缝隙。不可思议的宏大殿堂出现在木门后，这个破旧的古神庙将真正的神殿放置在极深的地下，这里是湿婆神狂舞的世界，靛青和铁红色的壁画填满了墙壁和穹顶的所有缝隙，是化身千万的湿婆神在舞蹈。
　　摩耶微微吸了一口气，转而注视神殿中唯一一点光亮，那是神殿中央的一个火盆，火盆边坐着身披白麻衣的小女孩。她独自静坐，却没有丝毫惊惧，似乎也没有注意到摩耶和南月，只是凝神看着火焰。
　　“她来这里很多年了，从来不说话，也看不出长大的样子，”南月低声道。
　　“她睡得很多，是不是？”
　　“她除了看着那盆火，其他时候都是睡着的。”
　　摩耶缓缓摇头：“那就是她的宿命，她本来就是为了那个梦境而生，她……是不需要长大的。”
　　南月的心底忽然抽紧，她并不完全理解摩耶的话，可是她却知道，这个小女孩出生前就已经被起了名字。她的名字叫做“梦”，难道真的是仅仅为了一个梦而生？
　　“看她的模样，有点象你小的时候呢，”摩耶忽然说。
　　南月手一颤，飘摇的灯火在摩耶脸上闪动，那张俊美无暇的脸上又带起了笑意。摩耶的笑容还是当年的样子。
　　“关于她，不要告诉任何人，”摩耶轻轻拍了拍南月的手背。
　　他没有等待南月的回答，独自走进了神殿中，在背后扣上的木门。幽深的神殿中只剩下夜叉王和凝视着火焰的女孩儿，悠悠的风不知从哪个角落吹来，火焰一起一伏，有如呼吸一般，仿佛随时会熄灭。
　　寂静中有一种暗藏的压迫感，镇静如夜叉王也不由得扫视周围。每次接近这个缄口不言的小女孩的时候，他都有一种敬畏，那种凡人仰受神谕的敬畏。
　　女孩子却依旧看着火盆，火苗在她深邃之极的眸子中起伏。
　　摩耶缓步上前，盘膝坐在了火盆的对面：“公主殿下。”
　　女孩没有回答。
　　摩耶并没有在意这种冷淡：“亁达婆的王都蜃云城也失守了，那里已经变成了阿修罗的天堂，我们只剩下善见城一座城池，不过，梵宫新的主人已经驾临了善见城。”
　　女孩依旧沉默着，没有一丝一毫的动作。
　　“天王殿下让我带来一个口信。”
　　摩耶没有再说下去，而是静静的端详着沉默的女孩。那是一个极美丽的女孩子，天界八部中都罕有这种无暇的容貌，一张带着稚气的脸儿近乎透明，映着淡淡的火影。
　　“殿下……说什么？”
　　低低的声音藏在风中，仿佛还未到耳边就会流逝。没有出乎摩耶的预料，当他说出天王殿下这个名号的时候，雕塑般的女孩儿微微动容。
　　“我们必须知道公主殿下在梦境中，到底见到了什么。”
　　又是长久的沉默。
　　“天众们真的应该知道么？”女孩儿的声音不含一丝感情，就像经历过沧桑的成人。
　　“可是如果我们不去挽救，整个忉利天都会化成灰烬。”
　　“真的能够挽救么？”
　　这次沉默的却是摩耶，沉思了许久，他才低声道：“作为君王，总要尝试拯救自己的世界。这是我和你父亲、以及天界诸王共有的责任。”
　　“如果我说出这个梦境，我就会死去。”
　　夜叉王按住了自己的长刀，那柄弯刀般的战刀忽然在鞘中震动起来，仿佛一个活物在呼吸着。一道缥缈的紫光飒然浮空，在紫光中军荼利夜叉明王怒喝一声，莹然的结界将摩耶和女孩儿一起包裹起来。
　　“在我战死之前，没有人可以伤害你，公主殿下。”
　　没有人会怀疑夜叉王的武勇，夜叉族作为护法的斗神，威震忉利天界数千年。即使盛怒的龙王，也要在夜叉王的影刀前保持戒心。
　　“在我说出这个梦境之前，天王殿下还希望见到我么？”
　　摩耶摇头：“七百年前，阿修罗已经被天众们遗弃……公主殿下毕竟拥有一半的阿修罗血统，被阿修罗们杀死了亲人的天众，很难接受阿修罗血统的公主吧？何况你的父亲，七百年前就已经死了。”
　　“是么？”女孩儿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夜叉王殿下……”

　　“世界的孩子，
　　　神无法指引你道路，
　　　因你已是天空之主。
　　　趁着夜色你们要东行，
　　　逆转时轮追逐光的脚步。
　　　欲光大的终湮灭，
　　　欲永生的终埋没，
　　　花已经盛开到了凋谢的前夕，
　　　当天空破晓的时候……”

　　女孩儿用一种令人窒息的声音高唱到这里，忽然嘶哑得再也唱不下去。可怖的青色布满她的脸儿，仿佛有人掐着她的喉咙要夺取她的呼吸。
　　摩耶急忙上前一步，女孩儿贴在他耳边，用尽全身力气说着什么。南月在木门的缝隙中，只看见摩耶的脸色忽然变了。这个从不畏惧的夜叉众君王第一次露出了恐惧，那种恐惧就像是死亡就站在他背后，他颤栗着几乎要去拔那柄影刀，可是他没有力量。冥冥中似乎有一个恶魔，一手掐住了小公主，一手掐住了摩耶。
　　小公主终于说完的时候，两人一起瘫坐在地下。摩耶清澈的双瞳中透出了死亡的灰色。小公主悄无声息的离开了他的身边，张开双臂走在了寂静的神殿中，像是要去拥抱天空。
　　她围绕着夜叉王走了一个圆，唱着一支飘忽的歌，不复刚才的高亢和尖锐。此时她的歌声就像风的呼吸，在耳边萦绕不去：

　　“命也如花哉，
　　　风吹向何处。
　　　刹那喜复悲，
　　　零落已千年。”

　　她最后走到了摩耶的面前：“夜叉王殿下，您可明白了？”
　　摩耶猛地站了起来，握住了小公主的手：“忉利天的未来不会是这样！这个梦境公主殿下再也不要告诉别人！我现在就带你离开这里！”
　　出乎他的意料，小公主竟然笑了：“夜叉王又称秘密主，整个忉利天的秘密，都逃不过夜叉王的灵觉。如果夜叉王殿下没有预先感觉到宿命的降临，你又何苦从善见城赶来，一定要问出我的梦境？忉利天的未来如何，我不会看到，从我走进这个神殿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一生不会再走出去。”
　　摩耶似乎被她的眼神摄住了，那双深邃的黑瞳中此时透出一种诡异的金色。
　　温热的血溅到摩耶的脸上，他猛然惊醒，伸手去阻止的时候，小公主已经用随身的银匕首刺穿了自己的胸膛。门外的南月惊慌的冲进来抱住她，才发现匕首已经穿透了心脏，匕首上镌刻着梵语真言，即使以紧那罗王和夜叉王的秘术也来不及挽救了。
　　“公主殿下……”摩耶满手都是鲜血，木然的看着血色从小公主的脸上一点一点褪去。
　　“紧那罗王殿下，这两百年来，感谢您的照料，”小公主低声道，“您是我一生中，唯一一个让我感到温暖的人。”
　　“夜叉王殿下，”她最后转向了摩耶，“宿命的力量是不可抗衡的，军荼利夜叉明王的力量也无法抗衡末世的浩劫。当我说出了未来的秘密，我就必须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无人可以阻挡他的力量，忉利天界已在他的掌握中。我也不愿意亲眼看到那个惨烈的将来……我所以能够等待那么多年，只是希望能够见到我的父亲，可惜他已经不需要我了。也许您是对的，我的父亲已经死在了七百年前，转生的人不会再有关于我的回忆。”
　　生命的痕迹在她的眼中慢慢逝去，小公主静静的看着神殿的穹顶，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其实……真想见我的父王啊……即使转生的也好，让我知道我的一生，也有过人痛爱我，盼望我的降生……很可惜啊，”在濒临死亡的刹那，忽然有一种孩子气取代了小公主脸上的淡漠。弥留的时候，先知的一切智慧都离她而去，她以小女孩的口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中有一抹瑰丽的神情。
　　她缓缓低下头，仿佛沉沉睡去，那盆火悄无声息的熄灭了。

　　整个善见城被帝释天王归来的喜庆所淹没，墙壁无法阻隔喧天的鼓乐声，捧着经卷默诵的小沙弥身子忽然一颤，猛地抬起头来。两行泪水缓缓的划过小沙弥的面颊，他呆呆的看着烛火，忧伤的神情慢慢的取代了平静，最后变成了让人心惊胆战的悲戚。
　　“怎么了，瞑？”黑暗中的女子问。
　　“不知道，心里忽然很痛……”小沙弥茫然的擦着自己的脸，“好像有什么人……死了。”
　　一道惊雷裂开了漆黑的夜空，蓄积已久的乌云化作瓢泼的暴雨打落在整个鸿野上。欢闹的天人们急忙避入了街旁的屋檐下，没有鼓乐声和笑声，只有狂雷在空中翻滚，一道横彻天空紫电从梵宫的上方穿过。
　　枫忽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是冷汗。刚才似乎有一个梦，梦境他却记不清楚。他喘息不定的扫视着周围。这是梵宫的华丽的寝宫，紫电如妖蛇一样在窗外狂舞，凄厉的雷光不时照亮他的脸，他死死盯着蚀刻有铁莲花的窗栏，觉得这世界仿佛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