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你身边5，6

晚上八点半，杨不悔终于写完了检查的最后两句话，放下笔，脱下白大衣挂在门后，穿上了外套，从妇产科出来，往神经内科病房走去。很累，从早上见刑部的人，一直到现在，才算松弛了下来，可是想到要再次看见青羊妈妈精神恍惚的脸，她的心哆嗦了一下。

本来，她看完了郭襄的比赛，中午就想去看青羊的爸爸妈妈的，可是才一回来就被贝锦仪抓住，一边拉着她往病房走，一边说，“好孩子，你得帮我这个忙，实在是背啊，居然收了个绒癌化疗的病人，跟我一块儿做了体检然后算剂量去，我请你吃饭。。。。。。”

杨不悔跟着贝锦仪忙了一下午，才要去吃饭，又被丁敏君叫住，滔滔不绝地，从她大病例写得不规范扯到她给科里带来的诸多麻烦，责怪她没有责任心，没有专业精神，等等等等。杨不悔面无表情地低头听着，本来一句话也没有说，直听到她说到你不踏踏实实地工作，心那么野，天天不知道想什么呢；带个污七八糟的同学来惹得鸡飞狗跳；你妈自己不争气，能生不会教，还得我们费心教育你。。。。。。杨不悔猛地抬头，忍无可忍地说，“不用你教育我。我妈妈要是不去世，就算没有成为多了不起的专家，也不会一篇论文写的漏洞百出，升级考试屡考不过，不去自己好好做研究，站在这儿拿学生撒气。”

丁敏君目瞪口呆，伸着手指指着杨不悔，气得浑身哆嗦，结结巴巴地说，“你说什么呢你，啊？你说什么呢？”

贝锦仪也吓了一条，赶紧夹在俩人中间，拉着丁敏君的胳膊说，“来来，丁老师，您上回不是说要去吃砂锅鱼头么？我这儿正好有优惠券，先吃饭，先吃饭去。”

丁敏君甩脱她的手，又指着杨不悔说，“你疯了吧你，啊？你是不是疯了？”

杨不悔瞪着她，“我错的地方我都承认，我该怎么改怎么改。可是我不是你的出气桶子，我妈更不容你在这儿胡说八道。我告诉你，你要是再说我爸爸妈妈一句，我到院长那儿去投诉你。”她说到这里，从昨天到今天中午的所有的委屈，疑惑，猜测，郁闷，悲愤，全都汇合成了一种奔腾着的怒气冲击着她的胸腔，她斜睨着丁敏君，倨傲地仰着脸，“要不你就再说一句试试？”

丁敏君哆嗦了一会儿，转头大步地走了。贝锦仪看看杨不悔，不能相信地说，“我的天呢，你今儿怎么了？不过啊，倒是真有点痛快呢。”

杨不悔咬着嘴唇，半晌才说，“干什么要这样？一个女人，为了爱一个人，就算再傻再错，已经受了这么多的苦，现在人都已经不在了，还要被心怀叵测的人侮辱，还要被不明真相的人鄙视，他们干什么要这样？”

贝锦仪想了想，不知道该说什么，拉着她说“走，不早了，吃饭去吧？咱吃顿好的。”

杨不悔摇摇头，“不想出去吃了，你去吧，我检查还差一点了，写完就又完了一件心事。”

贝锦仪叹了口气走了，杨不悔找出杯面来泡，倒了开水进去，双手放在上面，当面香渐渐地传出来的时候，她的心思有点恍惚。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她打翻了最后一碗泡面，气得掉了眼泪，他就那么站在她的面前，把一塌糊涂的残局收拾干净，带着她去吃饭。就是从那以后，他们之间的距离，比从前拉近了好多，他在她面前不再是“殷教授”，而是一个可以聊天的朋友；再之后。。。。。。

她吸了吸鼻子，仰仰脸。不能再哭了，再为这件事哭鼻子她自己都对自己忍无可忍，再掉眼泪先自扇两个嘴巴，她恶狠狠地对自己说。撕开杯面的盖纸，她一边琢磨着她的检查，一边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把不能解决的事情暂时放到脑后去，做可以做到的必须去做的事情。这好像是西域一本小说里的女主人公最频繁的心理活动，杨不悔并不太喜欢这个女主人公，但是发现这句话，非常地实用。

神经内科病房的楼道里很安静。杨不悔轻轻地走进去，找到青羊妈妈住的病房，却发现里面是空的；她吃了一惊，几乎是小跑着到了护士台，抓着正在打着哈欠看书的值班护士陆无双问，“喂，你知不知道１５病房的病人哪儿去了？”

陆无双抬起头，“去心内科看她丈夫去了。”

杨不悔一怔，“她情况好一些了？清醒过来了？啊，你确定她去看她丈夫了？不会是跑出去了吧？不会是。。。。。。”杨不悔说话的声音都颤了。

陆无双又打了个哈欠，“她本来也安静下来了，就是天天发呆，偶尔就说她女儿住院呢，要照顾她去，反正有点要往精神分裂那方面走的意思。不过昨儿晚上，挺晚了的，普外给她闺女做手术的殷大夫过来看她，还带着她去心内科看她丈夫，回来之后，她就一直哭，居然说‘我女儿死了，是真的死了。’―――知道么，自从住进这儿，她就从来没承认过她女儿死了！主任说了，她能承认这一点，可是个恢复得好兆头呢。要是一直缠在自己的想象力面不出来，就完了。”

“我不该说啊，”旁边的公孙绿萼抬起头，“不过，我。。。。。。我进去准备给她换药的时候，我听见殷大夫在跟她说什么‘你知道青羊已经死了，对不对？不要再骗自己了，去看看你丈夫去，他是那个要等你照顾的人，你女儿已经不需要了。’然后，他半天没说话，再之后，我听见他说，‘你努力一点，不要躲，不要像我妈妈那样。。。。。。我妈，就是不能面对我爸爸的事情，骗自己，不能解开这个结，精神分裂了的’”公孙绿萼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惊诧的陆无双和惊呆了的杨不悔，接着说，“你们可别出去说啊，殷大夫人那么好。。。。。。唉，”她摇着头，“真没有想到啊。。。。。。我觉得，他好像哭了。”

杨不悔从神经内科走到心内科ＩＣＵ的路上，一直在啃自己的手指头，啃掉了皮得都快要出血了，还是不能确信自己是醒着还是做梦。她的脑子转不大动，处于一种胶着的状态，连扭扭脖子，都似乎被什么东西抻住了，重滞得酸痛。公孙绿萼说的话让她发懵，让她本来就不能算是十分灵活的脑袋，被两件应该并不相关连，现在却被接连在一起的事实搞得如同大水泡了电线，彻底地短了路。

一个总是温和淡定地去化解慌张，惊恐，愁苦的微笑，一双灵巧的稳定的能带走病痛与苦楚的手，一幅温暖的悲悯的似乎能容纳一切的胸怀，能承担所有困难的肩膀。。。。。。她心里面，完美的毫无瑕疵的画像。。。。。。缠绵病榻的父亲？由此而精神分裂的母亲？

她又啃了一下中指，表情越发地白痴起来。

她带着这样的白痴的表情，走到了心内科ICU病房门口。她看见青羊的妈妈坐在青羊爸爸的床前，在慢慢地削一只苹果；而她爸爸，靠在床头----脱离了危险期了，可是他是那么地衰弱。他看见了她，扯动嘴角冲她笑了笑，“不悔，你来啦？进来啊。”

杨不悔慢慢地走进去，想叫一声叔叔阿姨，不知道为什么喉咙口哽住，说不出话来。她站在他们跟前，不太敢面对他们的眼睛。她不可抑制地想起了中午见到的鲜于通，他斯文俊秀的脸，他挽着的女孩，那女孩柔情无限地看向他的目光；杨不悔觉得每吸进一口气，胸口都抽得生疼。
她搬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半晌，看着青羊的爸爸说，“叔叔，您，好点了？”说完这句话，她的心里越发的苦涩，他们曾经是她最亲切的长辈，不知道有多少次，她坐在他们的家里半旧的圆桌旁边，眼巴巴地等着青羊妈妈一盘盘地把好吃的菜肴端上桌子，听着青羊爸爸讲那些有趣的，惊险的地质勘探队从准噶尔到青海湖，那些在她的眼里如同历险记一样的故事。如今，她也只能像所有旁人一样，在他们面前，说一句毫无意义的“好点了么？”

他深深地叹气，缓缓点头，“也快能出院了。也得回单位了。”

杨不悔“啊”了一声，“您身体还这么虚弱，不能。。。。。”

他摇着头，“队里还有好多事，一个萝卜一个坑，再过两天，怎么也得回去把积下来活儿，处理处理了，都摊给别人，谁没有谁的事儿呢？”

杨不悔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开始的那种创痛与悲伤，到了现在，夹杂进了许多说不出的味道；不再是那么尖锐和强烈，却粘稠而厚腻，挥之不去。

“不悔，我昨天听殷大夫说，刑部一直在跟这件事。。。。。。也要我们去做一份记录。我们这两天，就可以做了，让这件事赶快了结了。。。。。。你也好，安静下来，做自己的事。”

杨不悔听见“了结”二字的时候，看见一抹痛苦的神色掠过青羊妈妈的脸；而与此同时，她自己的心里，也有一阵撕扯掉了什么的疼痛。了结。这件事情总归是要了结的，而随着所有麻烦的结束，胡青羊，这个曾经在世界上存在过不到22年的温柔腼腆的女孩子，父母心头的宝贝，就将逐渐地被他人所遗忘；只是在父母的心头，刻下了不能弥合的伤口，或者还留在一些朋友的心里，然而即使是记着她的人，抑或是偶尔会想起她的人，都还有自己的生活，父母还有工作，还要照顾年迈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朋友如她自己，她确实不知道会为她伤心多久，而又在多久之后，就会逐渐地淡忘；有自己新的朋友，有自己新的烦恼和开心；而那个带给她欢愉又带给她毁灭的人，已经早早地，挽起了其他姑娘的手臂了。或许，青羊的妈妈，封闭了自己，就是不肯让女儿的清晰的影子，变得暗淡模糊吧。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中文水平一直并不高的杨不悔，脑子里突然地冒出了这句中学要求过背诵的诗。她忘记了写诗的人的名字朝代，只是突然之间，它就盘旋在她的脑子里，而与此同时，似乎有人在低低地吟唱一首缥缈的歌。

青羊的妈妈把削好的苹果切成片片，放在盘子里，插上牙签，递给丈夫一些，递给杨不悔一些；她的动作有点迟缓，可能是镇静药的作用。杨不悔接过来，看着她略为呆滞的表情，低下头，轻轻地说，“阿姨，您也保重。”

她点点头，“青羊是死了。是死了。你知不知道，小时候她那么多病，好几次都快救不过来了，大夫说，你们再要一个孩子吧，这个可能养不大，养大了身体也不好；我说不成，都生了她了，得好好地疼她；她不好带，就更得把所有的劲儿都花在她身上，把她带好。大夫说你可想好了，万一她夭折了，到时候你也过了生孩子的岁数怎么办？我想了一晚上，万一真这样儿，那是命；我就认了。现在，她长了这么大，病都好得差不多了，功课还好，还漂漂亮亮的。。。。。。还是夭折了，这也是命啊。”她惨然地一笑，不再有眼泪了，靠在墙上，“该回去上班儿啦。现在下岗下得厉害呢，这次不知道花了单位多少医药费，领导肯定不高兴呢。唉，50几岁啦，以后呢，”她拉起丈夫的手，“就只有咱俩，互相照应着了。”

青羊妈妈和爸爸，手握在一起，脸上的带着点苦涩的笑容。杨不悔愣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轻声说，“我走了，阿姨叔叔，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上忙的，你们找我啊。”

青羊妈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谢谢你。啊，不悔，殷大夫，是你的朋友吧，你也帮我，谢谢他，他给青羊作了手术，还惦记着我们，还帮我。。。。。。唉，看不出来，他原来也是个苦人呢。”

杨不悔点着头，慢慢地退了出去。

她在楼道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面，很多种不同的东西，在此起彼伏。今天见过了刑部的人，医检司的人，他们对她倒是特别的客气，临走还一直说你别太担心，别害怕。。。。。。跟平时衙门的人办事的态度，嚣张的作风，很不相符。他们说，等病人家属出面作了笔录，这件事情，就彻底结束了。

结束。

从小，杨不悔想到结束二字的时候，都觉得是一种“完满”。不论是好人结婚，坏人死菜的皆大欢喜，还是坏人死菜之后，好人的天人永隔或者天各一方的忧伤，那种忧伤，是唯美的忧伤。

从前想到会失去一个亲人，她自然觉得会沉浸在悲伤中，不能出来，似乎这样，才对得起死者死的那种壮烈与哀伤。就好像当年妈妈去世，她知道的时候，已经经年，连妈妈的面孔，都已经不再那样的清晰了，但她还是以泪洗面了一个多月，她爹还带着她去欧洲走了一趟去化解她的悲伤。那种悲伤后来变得越来越淡，她刻意地让自己经常去想起，可事实上，6岁以后的生活，太多的色彩纷呈的东西，已经冲淡了从前的记忆。

她今天才头一次想，如果她没有杨逍这样的父亲，或者说，她没有一个尽心竭力地，维护着她的单纯的快乐，替她打点好了一切的母亲的话，她会怎么样。母亲去世她面临的是什么？她还有没有机会，肆意地忧伤？莫要说坐在刚多拉上掉眼泪了，恐怕想的要是，下一顿吃什么的问题。现在才明白，不理尘世繁杂地沉浸在悲伤中，原来是一种奢侈，不是每个遭受打击的人，都享有的权利。比如青羊沉浸在了她的悲剧中，去得决绝；她的父母，却要面对悲伤之外的其他问题。

那么，他呢？他曾经经受的，又是什么？是不是尤甚于青羊的父母呢？他们还是有能力照顾自己的成年人，失去的是一个躺在他们羽翼之下的宝贝；而他呢，失去的又是什么，要面对的又是什么？她哆嗦了一下，简直不忍想下去。

总是有人说，生活的坎坷，刻在人身上的，就是狭隘，就是孤僻，就是偏激，就是阴骘，就是不满，就是愤恨。。。。。。那么，生活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又在哪里呢？难道，都幻化成了卸不掉的重担，压在了他的心里？那么，在压了这么多沉重的担子的心灵，和那总是温和淡然，不急不躁的笑容之间，到底是什么？是怎样的一种物理的，化学的，生物的催化，能够把那些难以承受的重量，经过几重反应，释放出了病人眼里的最可信赖的殷大夫，她的心里的最可依靠的殷老师？

她忽然觉得她从来并不曾真正地去了解他。她只是仰视着他，依恋着他，如同小草仰视着大树。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他的出色之外，他的沉静之外，他的悲悯之外，他还有什么。那么确实，她不配说爱他。她无所顾忌，向所有人坦白地宣布，我喜欢他，喜欢得天下皆知，然后失恋得天下皆晓；她的心中，本来是风光霁月，事无不可对人言，可是给他带来的，也许是无可适从的尴尬。

她苦笑了一下。想着他现在，应该在去大同的火车上。。。。。。要走多少小时呢？他的手，伤口很深呢，在火车上，不方便，不要感染了才好；他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呢？他回去又要面对什么样的问题？她又叹了口气，忽然发现，方才还是总想掉眼泪，号啕大哭，不过是一个小时不到之后，从神经内科到心内科，她已经没有了哭得冲动了。只是想起青羊的爸爸妈妈，想起他，心里在一阵阵地抽痛。

回宿舍吧，好好地睡觉，不要再病了，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往外走去，走到楼道口，却几乎被急着赶的张无忌，撞了个满怀。

“这么急？”杨不悔抬头问，“怎么了？”

“唉，你不知道劣质药的事儿么？”张无忌郁闷地说，“汴海医院发生大规模药物中毒，查出来居然是白驼山集团的药，还不止一种；好家伙，卫生司立刻通知各大医院立即冰冻白驼山药业的所有药，彻查。你想想，白驼山的药，哪个医院没有啊？我这刚刚收一阑尾炎要保守的病人，要给抗生素，一看，咱平时用熟的，全是白驼山的，我这要请示呢，开什么代替。”

杨不悔跟着他一起往普外的病房走，皱着眉头问，“怎么会，白驼山不是几年来一直是大宋药业评估出来的龙头么？”

“是啊，照说不会故意造假啊，也没有必要么。造假的，一般都是皮包公司，小的家庭作坊，这种大公司，市场已经打开了，按说不会图这个短利。不过，小公司那些假药，一般连汴梁都进不来，也就在河南府云南府什么的地方流，更别说进了个大医院的药方了，真是邪门。啊，对了，”张无忌说，“你知道么，现在，那个完颜鸿烈，中风了，就躺神经内科急诊外边楼道呢。听说他是白驼山药业新聘请的质量检测主席，不知道是不是这事儿出了，受了刺激。”

“完颜鸿烈？”杨不悔重复了一句，有点熟悉的一个名字。老早之前，这个名字，曾经引起了她巨大的反感，让她出离愤怒，若是半年前，听见这件事，她虽说不至于幸灾乐祸地笑笑，说一声现世报，也得觉得有点讽刺；可是现在，她脑子里想的，只是，这个完颜鸿烈，是她朋友杨康的爸爸。她想了想，对张无忌说，你去请示用药吧，我去看看完颜鸿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