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益，顾名思义，是权力和利益。

晴川的《宠物权益》描述的是一个镜像化的人类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吸血鬼占据了绝对的领导权，而人类则是作为驯养的宠物出现的。类似的题材在科幻作品里屡见不鲜，而晴川却以独特的视角与锐利的思想锋刃去剖析这个世界错综复杂的权力关系，并逐步展开了一个充斥着争斗，融合，战乱与感情的世界。这个故事围绕着一个叫做天翼的人类男孩成长过程而展开，在人类和吸血鬼世界的一次又一次碰撞搏杀中逐渐丰满，主线明晰，情节曲折，这里，我只想谈谈作品的暗线——关于生命权益的思索。

我试图以大厦血案为分割线，去捕捉作品背后的沉重，严肃，以及戏谑背后的意义。


（一） 天翼——旷野的呼唤


晴川的作品素来有着隐藏于冷漠笔调之下的野性，这种野性是文明社会排斥而又渴望的。自从人类踏入都市文明，就一步一步远离了丛林法则，无论天才还是平庸，个性还是传奇，都无一例外地遵从着人类社会约定俗成的法则，任何违背法则的行为一律被视为另类，更惶论完全背道而驰的另一种生命体的出现；但是与此同时，潜埋于每一个高等生物体内的本能亦在呼唤着健康的体魄，野性的血液，以及建立在残酷而平等的弱肉强食基石上的强大灵魂。所以，当一个生长于都市潜规则的现代人忽然直面梓行（见晴川《兄弟》）这样野性而硬气的男子的时候，多少有些都是理论上排斥，而内心亲近的情感；同理，看到晴川的作品，也是又震撼，又渴盼。
天翼比起梓行，在更大程度上摆脱了文明的孱弱与束缚，以一个更加纯粹的自然人的面目出现在读者面前。
这样的人物形象，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杰克&《一生，一梦》;伦敦笔下的《旷野的呼唤》，天翼的思考来源于文明，而血液浸透着自然和丛林的力，足以令人过目不忘，足以深入灵魂。

《宠物权益》的第一部分，也就是帝国血案之前、天翼以一个倔犟的外来者的身份入侵文明社会的段落，是我个人认为最有力道也是最犀利的部分。

这是一个颠倒的，而又一目了然的世界，吸血鬼之于人类的种种所作所为，几乎相当于人类之于宠物。如果肤浅地看来，不外乎是高呼动物保护条例，宣导文明至上而已，如此，则不过是一篇温情洋溢的小说，幸而动笔的是晴川。

晴川起笔就把收养宠物的家庭描写成一个民主，自由，尊重宠物权益的所在，罗大同赵敏夫妇反对虐待宠物，甚至一直从事为宠物权益奔波的工作。比起农场的血腥，收容所的暴行，赵敏的家几乎可以算得上天堂——这里有优越的生活条件，父母坚决反对使用电击器以及所有暴力行为，甚至可以得到罗密的尊重，友情——可谓一个宠物可以得到最高的待遇。

但是，温情脉脉的面纱一旦揭开，赤裸裸的不可跨越的鸿沟便摆在面前。

“诺翰星上有五个国家，夕梨是最早被吸血鬼统治的国家，老牌吸血鬼国家有一种不动声色的优雅的残忍而有效的统治。国民很平和，对人类的态度也平和，虐待人类是为有教养的吸血鬼所不耻的事，可是并不表示他们真的可以容忍人类的反抗，对于他们来说，吸血鬼的权益是至高无尚的，一个表露出过多智慧的人类，对吸血鬼来说是危险的需要警惕的。 ”

吸血鬼所能给予人类权益的上限，与一个智慧生命所要求权益的下限之间，依然有着致命的距离，这距离被深深铭刻在“宠物”二字的身份标志上，建立在强者对弱者照顾本身的不平等上，正如天翼所言，“我的愿望并不是得到很好的照顾，我的愿望是做一个人，我不要做宠物。我不是用来给人玩的，也是不用来给人爱的，我是一个人，我原意用劳力智力换取生存的权利。照顾——那是什么意思？那个词好似有辱我的自尊！”

真正的权力，不仅是生存的权力，还包括自由行动的权力，接受教育的权力，保护私人财产和个人隐私的权力，寻求伴侣和繁衍后代的权力——而这些权力，吸血鬼永远不会给予人类，正如同人类永远不会给予宠物一样。更确切的说，每种生命的权力，一旦沦落到接受其他物种的“保护”、“照顾”和“给予”，就已经注定了其地位的不平等。即使是奴隶，其地位也高于宠物——至少奴隶可以用自己的劳力换回生存必须的物品——而宠物的价值，仅仅是一个被爱的对象而已。

可可是罗家的又一个宠物，在可可被执行阉割的描述里，文章的讽刺达到了极致。这是一种夸张变形的笔法，一个被施行绝育的宠物人在网络彼端割腕自杀的时候，一只野生的鸟儿宁可饿死在笼中也要寻找自由的时候，一个又一个民族为了独立权而殊死搏斗的时候……或许不得不承认，宠物，这些放弃了尊严的生灵，即使给予尊重，它们还能拥有多少所谓的平等？

正如《旷野的呼唤》里那只回归了自然和原野的狼一样，天翼选择了杀戮和战斗，选择了反噬所谓的“主人”——这是一个物种唯一可以赢取另一个占据统治地位的物种的尊敬的方式，这是生命和生命的对抗，即使被消灭，至少是有尊严的死亡。

尽管罗大同和赵敏可以作为人权卫士奔走，尽管罗密可以视天翼为朋友，尽管大多数的宠物人类依然在主人的照料下活得津津有味，但是，一旦选择的机会到来，天翼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吸血鬼的对立面，一手制造了帝国大厦血案。

晴川的思考是深刻的，思维是犀利的，但是，身为人类，立场却是摇摆的。

在作品的镜像中，身为人类，自然可以享受战斗的乐趣，自由的快乐，坚定的执着。

但是在现实的这一头，摇身一变成为“吸血鬼”的人类本身，又究竟该以如何的态度面对“宠物”？作者是一个说故事的人，但终究要解决这个根本的矛盾。

吸血鬼是人类制造出来，而终于反过来统治人类的；人类又必将厮杀出一条血路，争夺属于自己的自由国度。

这是从未改变过的丛林法则，弱肉强食的法则。

人类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才学会直立，学会制造工具，创造出璀璨的文明，甚至获得了破坏自然母亲的力量。人类是一个天生在自然体力上弱于诸多物种的动物，却倚靠智慧举步维艰地走到今天，丛林里的祖先们一个闪失，今天可能没有所谓的“人”，又或者是被养在某种生物的宠物房中。而今后的生物演化中，也或许就有另一个物种取得胜出的优势，颠覆人类的统治地位，这是实力和实力的抗衡，是最公平的准则。
人类需要学会的，是敬畏土地，敬畏生命本身，敬畏自然的力——那包括生命起源和生命进化的力。而对于任何一个被保护的物种，人无须抱愧，毕竟，人类经过了多少灾难，进化和演变，才达到今日有能力去保护其他生物的境地。
最终不得不承认，人的敬畏来自本性，人的保护来自自私。

天翼的野性逐步成长为对抗，也从一个被俘虏的自然人变成一个战士，然后帝国血案爆发了，故事掀开了新的一幕，由点扩充为面。





（二） 寻找共生的道路



然而，这个社会是复杂的。

人类里有着追求自由的猎人组织，也有着安于享乐的奴隶宠物；吸血鬼成员里有传统的旧鬼，也有着由人转化的“新鬼”……这是一个奇异的共存而共生的社会。天翼在看，在思索，在成长。

两个阵营无法做到阵垒分明的对抗，多少年来的融汇，人类与吸血鬼已经息息相关，而新鬼们更成了两个阵营之间缓冲的一环。吸血鬼之间固然争权夺利不已，猎人组织中，更是为了种族的自由牺牲了成员本身的权益。为了自由而失去自由的“猎人”，为了消灭吸血鬼而变成吸血鬼的同类……这一切令逐渐长大的天翼开始思考战斗本身，由此，文章提出一个更深刻的命题：究竟什么才是最根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捍卫的权力？天翼在思考，青丸在思考，晴川更在思考，故事里众生的另一面慢慢展现。

于是，种族的主权和自由的问题被进一步深化——个人的主权和自由。

国家利益是否高于一切？在大局的名义下是否必须牺牲个人的一切利益？这已经是一个深入到民主层面的话题。

猎人组织的首领张杰明要求的是绝对的服从，控制与牺牲，而天翼却提出进一步的要求——在人类国度称为自由国度之前，先让每一个人成为人，即使是牺牲，也必须是思考之后的，自愿的牺牲，而非被胁迫，控制。

晴川的一段文字振聋发聩：

不管你多么崇拜一个人，多么信任一个，命运，始终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好。如果你认为对方是神，放弃自己的思考权力，把生命交到神的手里，你会发现，人，终究是人，任何人，得到神的权力，会把他人看做虫豸，虽然，当一个虫豸比较轻松省力，但想一想被人摆布的滋味，被人杀死的后果。
千万不要放弃思考！没有人为你着想，会比你自己更周到，你必须先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每个人都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这个社会才能保障最大多数人的正当权益。如果每个人都不出声，不考虑，不主张，那么，你放弃了自己的权益，也就放弃了，最大多数人的权益。

人就是人，不仅不能做宠物，也不能做奴隶——尤其是思想的奴隶。

这或许才是自由的真谛。

《宠物权益》的上册到此为止，虽然意犹未尽，但是分析和思索也只能告一段落，下面要拍拍砖了：）


帝国大厦之后到天翼取出发射器、面见张杰明之前的情节，我以为是颇为混乱的。感觉上晴川是一个优秀的思考者，可以在纵切面上直入底层，但是横切面上的场面铺排却多少有些费力，或许笔触扩及社会方方面面，就难免有失控和脱离主线的地方。姑妄言之，晴川可以象一个优秀的哲学家一样轻而易举地揭示政治的黑暗，却一时不能、或者不屑如一个优秀的政治家一样左右大局，鸟瞰红尘。
但是对于《宠物权益》这样一部大气的作品，是应该涉及社会众生图的，不然难免得之锋锐，失之厚重。

顺便简单点评人物一二：
青丸公主是个光彩照人的女子，为全书带来蓬勃的生气和勇气，但是随着天翼的成长，青丸公主多少有些失色，慢慢沦为陪衬，或许是天翼太过抢戏分的缘故吧。
罗非其人乃是晴川的拿手好戏，深沉阴险不失可爱，血肉饱满栩栩如生，几乎抢了天翼的风头，期待下部中罗非，天翼，张杰明可以玩一出硬碰硬的对手戏。
罗密和朱丽略嫌单薄，尤其是罗密……感觉晴川不是很喜欢写单纯天真的少年：）
可可这个配角极妙，几次出场恰如其分地促成情节进展，也推动天翼的思想渐渐深入。最后被杀死烤熟的结局触目惊心，在情绪上立即掀起了小高潮。
天翼，故事未完结，不便多言，衷心希望天翼可以真正成长为优秀的战士和男人，必将是晴川笔下不可多得的光彩人物。

最后捧下晴川的语言，干净，利落，精准——就是有些地方感慨略多了些，多少打断了故事进程。

评论以外的话：
晴川是真正大气的写手，很多写军事武侠的人可以用大场面、剧烈战斗营造出所谓“大气”，但是晴川却可以在平平淡淡的字里行间透出杀气和大气来，实在是佩服啊佩服。最喜欢的三部晴偶作品是《兄弟》，《韦帅望小时候》和这篇《宠物权益》，无数次拍案叫绝，自叹不如……文章刚刚过半，局势刚刚铺开，这篇应该不算正规的评论，仅仅是跟随晴川一枝笔所做的些须思索，还不知歪打是否正着。
期待《宠物权益》的下部尽早出世，并再次表示敬意——我以为，写下这篇文字，不仅需要才华和想象力，还需要良心与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