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宝一直觉得自己是只丑小鸭。而幼儿园是天下最讨厌的去处。

因为大人们都说梅宝很聪明，梅宝记忆力很好，可以轻易记住很多同龄人不懂的生字，小朋友们不感兴趣的诗词或历史故事……当然，假如梅宝长得也粉雕玉琢、或者玲珑可爱一点的话，梅宝就会是幼儿园里最受欢迎的小孩。

可惜，梅宝长得很平常。眉毛太浓、鼻子太圆、嘴巴太大、手臂又太细。皮肤也不白白嫩嫩、水灵灵的。而且梅宝手也不巧，玩积木或拼插玩具时，她总是只会垒那唯一一种简单的房子，或组合那唯一一种虽然复杂一些，却怪模怪样的机器人。作为女孩子，梅宝看来是不及格的。

当然，班上似乎也有满分的女孩子。而且，她也很讨厌梅宝。

梅宝一直不知道为什么萧菲不喜欢自己。但糟糕的是，大家都听萧菲的。于是，梅宝只好认清自己一个朋友也没有的现实。

萧菲什么都好。小家碧玉般的玲珑五官，会使一点点女孩子家的小小心计，细声细气，皮肤白皙。梅宝愿意拿自己所有的聪明来交换那些优点，可惜她的聪明却还是孤零零地悬在半空一动不动，象夜间天空的星星。

梅宝嫉妒萧菲。她知道这是不对的，嫉妒是一种不好的习性。可是萧菲有一千个理由让梅宝羡慕得双眼发光。尽管萧菲的爸爸总称赞梅宝是难得一见的神童，但萧菲却只消一声冷哼，就能把梅宝那点刚刚积聚起来的小小骄傲击垮。

六一儿童节，每班都要表演一个节目。梅宝知道老师已经在筹划一出童话剧了，但不要说主角，即使是配角、龙套，也是轮不到梅宝的。

梅宝很伤心，晚上躲在被窝里偷偷哭。

妈妈进来了，梅宝还控制不住自己的委屈伤心。

其实，梅宝一直崇拜妈妈，崇拜得要死。妈妈又聪明，又漂亮，脾气又温柔、又耐心。妈妈懂得世界上所有的东西，妈妈知道很多奇妙的故事，妈妈会叽哩咕噜讲一种奇怪的语言，妈妈会缝花衣服给梅宝，唱歌给梅宝，画画给梅宝。在那些画里，梅宝的脸被妈妈描绘得很漂亮，比萧菲漂亮可爱一百倍。

而且妈妈不像别人的妈妈一样骂自己的小孩，妈妈也不拧她的脸，不打她的手心。梅宝虽然是个聪明小孩，但还是会经常做错事；每当那时候，梅宝就觉得自己根本不是什么神童，因为神童是不做任何错事的。不过幸好，妈妈不教训她，不骂她，只是偶尔一皱那双弯弯的眉，轻轻叹一口气，然后帮吓得半死的梅宝收拾善后。

梅宝有时会照镜子，照着照着便悲从中来，觉得和妈妈相比，自己简直一无是处，活该没人爱。梅宝也有时会很感慨，不明白为什么妈妈这么完美，自己却竟然没有遗传到她的一星半点美丽；虽然妈妈说，妈妈小时候，长得和梅宝一模一样。

梅宝杂七杂八地想着这些事，又要哭了。嘴巴一扁，正要大放悲声之际，眼前一亮，妈妈已经把梅宝蒙头的被子掀开来。

妈妈轻声细语，仍然一样的温柔。虽然她看见梅宝哭得那一脸狼藉，似乎被吓了一跳。

──有什么关系呢？梅宝，老师不选你，你可以毛遂自荐呀。记得你前两天刚看到的故事吧？毛遂觉得自己很聪明，他就跟别人说自己很聪明；可是大家不但不笑话他，反而觉得他是一个很有勇气的人，还把他的故事写进书里，让不知道的人也都知道……梅宝，你也聪明呀。可是你不说，总有人不知道；你就去大声告诉每一个人，你有信心演得很好……

于是，梅宝真的去和老师毛遂自荐了。而且，是死缠烂打型的毛遂自荐；老师最初不同意，梅宝就一直坐在教室里不出去──而其他小朋友是应该出去玩，腾出教室来给参加童话剧的小朋友排练的。

……梅宝的静坐发挥了效用。

于是，梅宝现在就在后台了。穿着一件背后翘个尾巴的衣服，头上戴着鸟头帽子，努力练习怎样优雅地“飞”出舞台──梅宝的角色是一只喜鹊。啧啧，还是正面人物哩。

可惜昨晚妈妈说她不能来观看。妈妈说今天要出差。梅宝很伤心。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梅宝只能暗下决心，要在表演里抢光那个萧菲的风头，大大露一回脸，以报答当初鼓励她自己争取的妈妈。

音乐响了，梅宝双臂扇起来，作飞翔状，踮着双脚跳着小碎步，很完美地从幕侧“飞”上舞台去──

“妈妈！”梅宝高叫起来。原来，应该现在在火车站的妈妈，却端坐在台下第一排！舞台下坐着好多好多人的妈妈，可是梅宝觉得，只有自己的妈妈最年轻漂亮，让人羡慕。

但那一声脱口而出，却让其他人脸都绿了。梅宝听到身后的小朋友哭腔哭调说了一句：“唉，全完了……”梅宝也听到台下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大家交头接耳地互相问道：“谁是那小姑娘的妈妈啊？”

梅宝连忙咧开嘴笑，若无其事地“飞”回预定的位置，装作没看到其他小朋友的目光。旁边，正巧是萧菲所扮演的黄鹂，梅宝被她瞪了许多眼，瞪得只能一径傻笑，蒙混过关。

当然，谢幕时，观众的掌声是热烈的。当梅宝又作飞翔状，鞠一大躬时，台下掌声伴着善意的笑声，格外响亮。

梅宝搔搔头，然后直接从舞台上扑向台下妈妈的怀抱里。来势汹汹，把妈妈压得倒退好几步才站稳。

“妈妈妈妈妈妈……”梅宝一直叫，把涂满浓妆的一张脸，向妈妈肩头怀里乱挤乱钻。

“干吗这么热情？”妈妈也笑起来。

“小梅宝，你当了主角呢。真好。”

梅宝这一刻，忽然觉得有一点幸福得想哭。

身边有闪光灯一亮，梅宝吓一跳，那股感伤也不知道跑去哪里了。定睛看时，是社区的宣传干事，正和蔼地冲着她笑。

“小姑娘，演得很好啊。这张照片也照得很好，过几天，就会在宣传栏里贴出来了。到时候，要带全家人去看唷。”

梅宝眨了眨眼睛，再眨了眨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这么好运。全世界的幸福，仿佛都在这一天之内涌到她的面前；而妈妈的微笑，和暖而温柔，如此刻室外，洒满一路的阳光。

后来，梅宝那张照片果然被贴在宣传栏里。萧菲那时仰望着那张照片，许久又转过头，气呼呼地瞪着梅宝。

“我讨厌死你了！梅宝！为什么你总能轻易得到大家的注意？为什么你明明没有我漂亮，可是大家看的都是你？”

梅宝张口结舌，一阵愕然。然后，她居然看到那美丽的萧菲在哭，大大的眼睛里涌上了两颗泪。可是梅宝却不明白，为什么萧菲要哭呢？她是这么漂亮，这么乖巧，这么引人喜欢，比梅宝要好一百倍呀！

梅宝缠着妈妈，问出这个疑问。然而妈妈只是浅浅笑着，揉乱梅宝一头七横八竖的短发。

“小梅宝，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知识的力量，比漂亮的脸，要大多了。”

梅宝不懂。幸好妈妈也并不要求她立刻就懂。只有妈妈知道梅宝心里的隐忧：梅宝害怕有一天大家终于都会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天赋异禀的神童，而只是一个多背了几首诗的普通小孩子——

“怕什么？梅宝，你就是你呀。”妈妈的声音，仍然轻柔而温暖，带着一股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在妈妈眼里，你永远都是最特别的孩子，不管你三岁就背了一百首诗，还是十岁仍然满口错别字。”妈妈开玩笑似的说，那微扬的眼角里面，仿佛含着温柔的笑意。

“那有什么关系？至少你懂得自己努力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你懂得努力去学习自己不会的事情。小梅宝，妈妈真为你骄傲。”

梅宝想，自己真是一个感情脆弱的傻瓜。因为她这时候，眼里竟然含了泪。胸口挤拥着某种说不出的感动，软软暖暖的，像春日和煦温柔的午后。

再后来，梅宝和妈妈有如下一段对话。

“妈妈，后来你就把我丢在礼堂里，赶下午的火车去了。”

“啊，是呀。如果不是为了你，我干嘛坐那一班后半夜才能折腾到目的地的火车？而且同事们都早已先到了，没人帮妈妈拿行李，害妈妈要自己手拉肩扛着那好几个装满样品的大包，活像苦力。”半开玩笑的声调，佯怒薄责。

“……妈妈，你真有力气。”崇拜的表情和语气。

“……算了，这应该不是一种奉承。”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梅宝，不过……你那天就那么飞出来，倒真的不像是什么喜鹊。我当时还在想：啧，这个老师，怎么让我的乖女儿演只乌鸦？”

“……妈妈，我真的飞得很丑吗？”委屈的大眼睛一眨一眨，仿佛有水光漾漾。

温柔而开怀的笑声轻轻扬起，那一头乱七八糟的短发再度被揉乱。

“不。梅宝，你演得很好，甚至赢过了萧菲……不过也许妈妈不够客观，因为妈妈一向认为，你比谁都好。”

顶着那头乱发的小脑袋，一头扎入妈妈的怀里，钻来钻去，又是感动、又是狗腿。

“妈妈，我就知道，你是世界上最好、最漂亮、最聪明的人。我好崇拜你。”

那温柔的笑声微微变大了一些些。“啊唷，好谄媚呀。”

谄媚？梅宝转转眼珠，不太懂。

可是，不懂，又有什么关系？今天的阳光这样灿烂，今天的天气这样温暖，今天的微风这样柔和，今天的天空这样明朗……

嘻嘻，是个幸福的日子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