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谢朱红
这是一年的隆冬时分，英山深处却正值花开，漫山遍野都是红得深深浅浅的浮酡花，风一过就扑簌簌飞舞而下，群山云霞灿烂。
论说，少昊书院是众法师清修的地方，本不该种这么多浮酡花乱人眼目。可巧它的花瓣能酿成天下难得的美酒，教宗风间大法师好酒的毛病被老掌教说过多次，就是不改，等到老掌教过世，他索性在满山都种了浮酡花树。花开时候，一发香醇艳丽，整个英山山脉犹如化身神魔幻境。
风间大法师虽然年青，却是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所以世人有什么事都喜欢找他。久而久之，少昊书院不胜其烦，在山外设了阵法，形如迷宫。
英山天气变幻无常，有时候一天就分四季，来的人在路上遇到雪崩，暴雨，泥石流，山火都是平常事情，丧命者不计其数。久而久之，寻找少昊风间的人慢慢少了下来。
一个年青女子摇摇晃晃走在逼窄的山路上。她已经走了整整一天，烈日狂风大雪都遇到了，可还没找到去路，想不到转过山脚居然是满山春色。
风中吹来带着酒意的雾气，慢慢融化她发梢的冰珠。看着彤色的天空和深艳的山麓，她觉得什么都带上了一层妖异暧昧的朱红，有点头晕，忍不住按住额头。脚下一斜，踩到什么东西，发出低低的脆响。
她低头一看，竟然是一根人骨，已经断裂了。这人当时大概死得四分五裂，不知道生前遇到了什么可怕之事。
这一留神才发现，那些艳丽无比的花树下，也不知道堆积了多少碎裂的骨骼。灰白黯淡，已经和泥土差不多颜色，大概从来没人收拾过。
大概是迷路了吧。可还得走，这是唯一希望了。她打了个寒噤，模糊地想着。
眼前忽然一花，天上传来炸雷般的大笑声：“明素蕊，你去不成的！”
漫天彤云猛然分张，一只血红色的大手忽地暴涨，轰然自云间抓落。她大叫一声，想也不想拔向腰间佩剑。星河光转，鱼龙吞吐，一泻寒意就待出鞘！
“东南阳天，普照不祥——”咒令正要出口，她忽然紧紧咬住牙关，用力之下唇角流血。
“去少昊书院的路上，无论你遇到任何情况，都不许出手！你答应么？”她想起之前得到的吩咐，剧烈颤抖了一下，却硬生生忍着不再拔剑。
山岳在颤抖，被那巨手带出的力道震得隆隆作响，血手飞快击落。
她知道要死了，看到那只巨手指甲上带着的深红痕迹，忽然明白过来——
那是少昊真元流转的暗光，世上再无人能有这么雄霸无双的法力。难道，出手的人正是少昊风间？难道，那些死在路上的求助者都是他亲手处置？
她愤怒地失声大喊：“少昊风间！你宁可杀人也不肯帮人？”
群山颤抖更剧，十万纫绝壁轰然碎裂，漫天巨石如暴雨般泻落！
耳边传来一声闷笑，那血手和巨石突然不知去向。眼前风物陡然一变，云淡风轻，满山的朱红花朵也变成了白云颜色。
“你真聪明。”一个年轻男子正对着她微笑。
她揉了揉眼睛，有点怀疑地小声嘀咕：“你是少昊风间？”
“你不是认出我了吗？”那年轻男人只是对着她笑。笑容美好，让她想起风中深深浅浅的浮酡花。
她这才发现，他的眼睛很亮，有种墨玉似的温润，里面似乎总是藏着一些神秘的东西。
她被看得有些窘迫，想了想说：“难道刚才那些都是幻像，是你给进山者的试炼？”
那些巨石，血手，白骨……都是他故意变出来吓唬人的？怪不得她之前被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出手。她要是忍不住出手，就不能得到少昊的帮助了吧？
他呵呵地笑，神情爽朗，有点玩味地说：“明素蕊？”
她尴尬地说：“你怎么一来就叫得出我的名字？”
少昊风间大笑起来：“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明素蕊眼珠一转，索性马屁到底：“是啊，都说你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嘛。倒是我白问了。”
少昊风间不答，看着她笑个不住。明素蕊更有点窘了，呐呐地说：“我有那么好笑吗？”忍不住抹了抹脸，心想是不是花脸猫了，为什么风间大法师老是笑呢。
少昊风间点点头：“你很有趣。说吧，你来有什么事。”
明素蕊大喜，想不到出名冷酷傲岸的少昊风间如此好说话，拍拍手说：“谢谢你啊！你真好！”然后面色一正：“我想知道，我爹是不是到了少昊书院出家？我想带他回去。”
少昊风间沉吟一下：“你爹是谁？”
明素蕊嘴角一翘：“你耍我喔！你都知道我是谁，怎么不知道我爹是谁？”
少昊风间正要说话，山风过处，沥沥下起细雨，隐约传来清脆的鸟鸣。他眉头微皱，似乎想起什么，说：“我临时有事，以后再说。”
话音未落，他忽然消失。只有淡碧色的雨雾飘在半山，乱花纷纷如雪。
明素蕊笑容未敛，风过处，她发丝有点微痒，一侧头，发髻里掉下不少细碎石渣。她一下子愣住了。
既然有石渣，最初的血手和山崩就不是幻境了吧？也许，现在漫山遍野的雪白淡碧才是幻境？
从踏入英山山脉那时候开始，她似乎从一个梦掉进了另一个梦，无穷无尽，却不知道哪里才是梦的最终。
刚才看到的人，到底是真的少昊风间，还是一个幻像呢？她微微打了个寒战，忽然很疑心自己到底是死是活。
云空中传来清脆的鸟鸣，把明素蕊的心神拉了回来，摇摇头，继续往前走。鼻端闻到奇怪的气息，类似腐败凝结的血液发出的味道，让她心里忍不住颤抖一下。
眼前花光流动，清风吹动深深浅浅的朱红，美丽得不似人间，怎么会有那种……奇怪的味道？
明素蕊仔仔细细地到处察看一番，确信刚才只是幻觉，摇头一笑，觉得自己也太过敏了。走得几步，脚下不知道踩到什么软绵绵的东西，绊了一下，差点跌倒。她身子一滑，好容易撑着一棵花树站定，心头一阵突突狂跳。
如果没错——刚才，她似乎踩到了什么人或者动物的身上，那种软绵绵的践踏肉体的感觉——
可眼前除了淡淡几瓣落花，就是高低不平的山石，哪里有别的东西？
明素蕊越想越是不对，忍不住微微哆嗦一下。忽然觉得手撑着的大树湿漉漉的，弄得手上也是一片粘湿，她一皱眉，抽回手掌看，却什么异状也没有，只是……闻到一种奇怪的腐朽味道。再一凝神，又什么都没有了。
明素蕊咬牙，盯着那大树看，依然还是挺拔修洁一株大树，树干上什么也没有，更看不到甚么湿漉漉的痕迹。可刚才那种湿润的感觉——到底怎么回事？！
眼前所见的世界，似乎和偶然闻到、碰触到的世界截然不同，一个是天堂，一个是炼狱。天堂真实得可怕，炼狱偶然一现，却越发惊心动魄。
到底是她的眼睛骗了她，还是她的感觉骗了她？
自从摸到那根人骨之后，似乎乾坤都在颠倒翻覆，一切截然不同。幻觉和真实，已经难以区分。难道以前那些寻访少昊风间的人，就是在这种真实与虚幻交织的焦虑恐惧中死去的？
她出神一会，估摸着这里多半有迷惑人心的妖魅，事到如今，只有咬牙走下去。
清风在耳边萦绕，轻柔得像多情人的呼吸，让她有些恍惚，总疑心身边还有个动作轻快舒展的人——可又明明没有。
明素蕊疑惑地四下看看，摇摇头，还是接着往前走。
越是走下去，眼前景色越是美丽得惊心动魄，一望无际的轻缓山坡上，碧草铺陈到远远的天边，草原上盛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明素蕊闻着风中的淡淡花香，昏沉的头脑放松了一些，忍不住轻轻叹口气。忽然一阵晕眩，脚下一软，身子向旁边滑倒。
因为地上都是柔软的草地，真的跌下去也没什么，其实心里倒有些渴望在草地上打滚的感觉，所以明素蕊并没有刻意支撑身体。
就在倒下的瞬间，一只坚实的手臂忽然紧紧揽住了她。
“啊——”明素蕊吓得惊叫一声，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定睛一看，原来是少昊风间出现了。英俊的青年正沉静地看着她，眼中光芒微动，明明是冷峻的神色，偏偏让她看出了一点温柔。
少女雪白的脸蛋微微一红，似抱怨似欢喜地问：“原来你一直隐身跟着我？”心里暗奇，一会儿不见，少昊风间似乎变得严厉了一些。
年轻男人凝视她一会，直到少女红着脸儿转开视线，这才慢慢问：“你见过我？”语气沉稳安详，虽然是一样的声音，却宛如换了一个人似的。
“呃？”少女没料到他如此回答，忍不住低声咕哝：“装蒜。”推开他的手臂，撅着嘴儿站定。
她漫不经心地踢弄着脚下的青草，脚下骨碌一声轻响，不知道踢到了甚么，大约是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罢，只是草太密，她没能看清楚。
过了好一会，她听到一声沉沉的微响，就像石头掉下高崖，落入深深的水潭，激起水花的声音。
少女心里飘过隐约的疑惑。眼前——明明是一片一望无涯的大草原，哪里来的高崖、哪里来的水潭？想起之前那些奇怪的触觉和味道，明素蕊心中暗自打了个寒颤。
难道——这鲜花怒放的大草原才是虚幻的，她正走在悬崖边上，刚才差点失足跌落，所以少昊风间才突然出现，抱住了她？
风过处，似乎又闻到了那种腐败血腥的味道，从某个低洼的地方升腾而起，黯黯地蔓延开来。
少女哆嗦了一下，盯着眼前英俊的青年，忽然怀疑，这个俊美非常的男人，莫非也是花树下的枯骨幻化出来的？在这个充满幻觉的鲜花山谷，到底甚么才是真实的、可靠的东西？
年轻男人见她神色变幻不定，忽喜忽羞忽惧，犹如万千心事都写在了脸上，倒是微微一笑，严厉的神色顿时冲淡不少，但还是问：“你见过我？”
少女虽然一脸的莫名其妙，毕竟还是回答了：“你不是少昊风间么？怎么装作不认得我？”
“少昊风间……”年轻男人自言自语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忽然笑了笑：“是啊，我是少昊风间，你是……”
他深静如海水的眼睛牢牢盯了少女一会。那个刹那，明素蕊有种正在被人勾魂摄魄的错觉，忍不住闭上双目，听到少昊风间已经准确地说出了她的名字：“明素蕊。”
少女忽然疑心，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其实正是在双目交投的瞬间。这倒像是某种可怕法术的结果。莫非这个人真的不是风间法师？
她又想起来之前得到的指点：“在英山，不管遇到甚么，你能相信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你自己。你要相信你的判断。”
可现在，要她怎么判断？真实和虚幻，如此令人迷惑……
正想着心事，少昊风间问：“明姑娘，你来接走令尊的，是罢？”
明素蕊连忙点头：“是呀，我爹要在少昊书院出家，风间法师，你可不能答应啊！”不管这个风间法师是真是假，他似乎对自己并没有恶意。如果身边真是悬崖的话——这人是她的救命恩人，虽然动机不明。
“你的父亲——”风间法师又盯着她的眼睛，沉吟道：“明万里。”
明素蕊差点又要疑心，其实他是看着自己的眼睛才猜出了父亲的名字，这个少昊风间，别是真的精怪化身吧？他瞧着可比之前那个少昊要阴沉冷厉多了，不怎么像个好人。
“你没猜错，这个山里没一个好人。”风间居然又看出了她的心事，慢条斯礼的说。
明素蕊的牙齿差点咬到自己舌头，十分尴尬，勉强陪笑：“呃，你也不像坏人，只是——比较严肃。对，严肃。”既然风间并没有露出要吃人或者杀人的意思，就算是个妖怪，也是救命的妖怪，似乎没甚么打紧吧？一横心，她决定泰然处之。
小心看了风间一眼，又问：“你会让我爹跟我回家，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