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怎样淡忘那个日子，它仍如期到来，毫不理会越来越浓烈的心虚和无奈。我甚至假装不记得了，错过了。事实上，也只能假装，这样一个铭刻生命进程的时间，又怎能轻易抹灭？它来了，在狮子喧闹的余波尚未消散的清晨，在团圆的温暖仍然萦绕的黄昏，在今天。

    过去的某一个时段里，其实是那么渴望它到来。曾用所有的想象力，描画它的每分每刻。用全部的热忱，编织它快乐的经纬。那个日子过去了，人，也脱离三分稚气，成长的年轮又增加一圈。渴望长大的热切，被这个日子拼凑出摸得着的影象，记录在生命的档案里。拥有这些影象，就有数不清的憧憬和梦想，和梦想中激动飞扬的情思。生命的重彩，涂抹出一幅幅斑斓的图画，如霞绚丽，如歌行板，美不胜收。

    然而，某一个西窗凝眸昏雨，阶前感伤落叶的时分，惊觉这个日子到来的恐慑。不是黯然于时间的无情，而是惶窘于生活的混沌和一无建树。“子曰，吾十有五志在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虽则说孔圣人的体己事，然拿来观照，仍然羞愧不已。学了多少？立了什么？万事无惑？心如止水？无法给自己一个自圆其说的答案。

    人的一生是什么？相传波斯王即位时，要他臣下编一部完整的世界史，几年过去了，编出一本煌煌巨制。可国王已人到中年，国事繁杂，没时间看。臣子又用几年时间，把史本缩短，但国王仍然忙于朝政，无暇细看。臣子再将史书高度浓缩，而国王终因年老体衰看不了，抱憾终生。临死前，一位老史学家对他说，六千卷的世界史其实是一句话，他们生了，受了苦，死了……人类历史浩瀚纷繁，也只是三个字，生，死，苦。而我们，历史长空中的一粒小尘埃，终不能逃脱的，也是一个苦字。痛苦、辛苦、劳苦而无为，我们在岁月流迁面前，自卑而惶惶。现在，少年时候罂粟般的奇思幻想，焦躁不安的殷殷渴望，全在貌似淡泊素净的生活前止步。平庸，才对日月流转如此敏感。

    当然，综观前后左右上下，能立德、立言、立功者有几何，谋一份稻梁职业，建一个安逸的小家，是大多数人的想法。能否在这个变迁中建立自己的精神家园，则看每个人的心性造化了。如此想来，或浓或淡的人生，其实并没有意识里那些迷惘和感触。平庸与否的界定，更多的来自个人认识和感觉。时间总不会被历史和人性左右，只管往前走，无关风月和世态。而我，却在流逝而去的前一秒钟，仍在努力做毫无作用的挽留和追惜，即使残酷，即使不济。这，注定了在这个日子里的怆然揪然。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这叫换个角度。与其惶惑和慨叹，倒不如找一个明亮的切入点，窥望生命从浪漫到成熟，从激昂到缓和，从轻浮到深沉，从剑拔弩张到风和日丽的过程，从中体会生存的意义和力量。也许，岁月赋予人的优雅，不在于拥有财富多少，名气大小，而在于生命向前推进过程中，心灵的充实和灵魂的安谧。努力过，奋斗过，拼搏过，一路失去，也一路拾到。没有了气吞山河的气势，却修炼了洞察世事的明澈，消除了天真无邪的妄想，还有历练而积累的厚实，不再朝秦暮楚般动荡，却用春夏秋冬垒起了一个俯视的高度。对于如火如荼的人生来说，已然无撼。

    如此，该感谢走过的岁月和路上所有的景物，感谢一直蓬勃焕发，不因挫顿而萎缩的生命，它给我哲学家的思辨，艺术家的才情，和探险家不畏险阻不甘平庸的决心。今天，将曾有的轻狂和娇逸，偶尔闪现的激越和亢奋，沧桑中沉积的宁静和平和，酿成一杯百感交集的酒，把岁月碾成碎碎的粉，撒一把在酒里搅拌起来。渐而沉淀下去的，是丰富多彩的往昔，在杯底若隐若现，次第浮现出来的，是悠然不息的向往。

    长嗟一声，不干而醉。从此，云淡风清，天高地阔。从此，梦沉书远，来去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