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右手画圆，左手画方
——小月山房札记一


韩非子言：“右手画圆，左手画方，不能两成。”说一心难为两用。然而唐人张鷟《朝野佥载》有条目记载：“元嘉，少聪俊，右手画圆，左手画方，口诵经史，目数群羊，兼成四十字诗，一时而就，足书五言绝，六事齐举。代号神仙童子。”何止一心两用，都一心六用了。这样的人，说是神仙谪堕，实不为过。

张鷟是唐高宗朝至玄宗朝的人，字文成，《游仙窟》就是他写的，以第一人称写赴任途中过积石山，夜遇美女，投宿其家，然后诗歌答唱，互述衷情，随后效于飞之乐，共赴巫山云雨。算得上现今第一人称YY小说的鼻祖了。《朝野佥载》一书记载当时朝野轶事，不过其中真伪杂糅，很多都是荒诞不经的，宋代洪迈就说《朝野佥载》里的东西，很多都是七拼八凑来的。与今天的八卦有异曲同工之妙。

张鷟记载的这位神仙童子元嘉，按新旧唐书所载，他那个时代，确有名叫元嘉的人，是高祖李渊的第十一子，先后封宋王、徐王、韩王（太宗时封），他的母亲宇文昭仪很得宠于李渊，李渊登位后，想立她为后，这女人很聪明，推辞掉了。宇文昭仪宠爱元嘉，所以李渊也对元嘉很好，李渊有二十二个儿子，他做皇帝后所生的儿子里，没有人比元嘉更得宠的。

元嘉从小好学，是个书痴，“聚书至万卷”，还是个校对狂，将这些藏书与古本对照，一一校定过，他的第六子黄公李譔也好书成痴，工于词章。高宗归天后，武后自立为帝，垂拱年间元嘉、譔父子与太宗李世民第八子越王贞及其子冲联合李姓诸王想举兵复唐，兵败被杀。这些书籍全被抄没，据说“文句详定”，连皇家秘阁藏书也不及。越王贞与冲父子也是书痴，当时诸王籍没书籍，这两对父子最多也最好。

而张鷟记载的这位神仙童子元嘉旷世无双的这一事迹却是子虚乌有，元嘉也没有“神仙童子”的美誉，但这一事迹却非虚构，有此本领的却是隋代刘炫，《隋书&【文章详情】《一生，一梦》;儒林传》载：“刘炫，字光伯，河间景城人也。少以聪敏见称……炫眸子精明，视日不眩（眼睛一定很好看，视力说不定也超强），强记默识，莫与之俦。左画方，右画圆，口诵，目数，耳听，五事同举，无有遗失。”也只是一心五用，少了一样，还没到一心六用的地步。

刘炫此人，是一个不世奇才，当时史部尚书韦世康问他有什么学问，他很牛地说：“《周礼》、《礼记》、《毛诗》、《尚书》、《公羊》、《左传》、《孝经》、《论语》孔（孔安国）、郑（郑玄）、王（王辅嗣）、何（何弼）、服（服虔）、杜（杜预）等注，凡十三家，虽义有精粗，并堪讲授。《周易》、《仪礼》、《谷梁》，用功差少。史子文集，嘉言美事，咸诵于心。天文律历，穷核微妙。至于公私文翰，未尝假手。”这种话听起来就像牛在天下飞一样不可思议，比今之文人“老子文章天下第一”还牛，当真“炫”得紧。韦世康自然不能一一详查，不过当时在朝为官的十几个知名之士却保他所说一点也不假。而他修过国史，又与诸术家修天文律历，与诸儒修定了《五礼》，又修律令，典校过书史，等等，著有《论语述议》十卷，《春秋攻昧》十卷，《五经正名》十二卷，《孝经述议》五卷，《春秋述议》四十卷，《尚书述议》二十卷，《毛诗述议》四十卷，《注诗序》一卷，《算术》一卷，也说明他说的恐怕不是大话。

此人做得最好玩的一件事就是造假，当时牛弘奏请隋文帝，国家出钱求购散落民间的古籍。刘炫连夜赶工，弄出一百多卷，都给安上《连山易》（易有三：连山、归藏、周易），《鲁史记》等之类失传了的古书，交到官府，领了钱就跑。后来被人揭发，判了死刑，幸好遇赦才免了一死，官是没得做了。做得最漂亮的一件却是著文驳“九品妻无得再醮”的律法。隋文帝时因为风气开放，妇人无节，所以立律，九品以上官员的妻子，丈夫死后不得再嫁，到炀帝时牛弘引刘炫重修律令，刘炫反对此条与另一条，写了一篇文章，大概写得十分精彩，于是就通过了他的意见。他又提出各地学官应该国家给发工资，看来，公立学校的老师们都应该感谢他才是。

不过刘炫死得也甚是不堪，他以官职低卑辞官，带着一群学生，回到河间郡，当时正是炀帝末年，天下大乱，粮食缺少，物价上涨，到处都是暴动的人民，河间郡城也被困住，没得吃了，刘炫的学生忍不住饥饿，也就当起了山大王，又想起老师也很穷，于是围住郡城索要老师，要带老师一起去享福，郡官就把刘炫拉出去给了他们，没多久，遇上了官兵打入落花流水，刘炫又饿又渴又没地方去，只好连夜回老家景城，守城官员知道刘炫与“贼”相知，怕他来搞无间，不放他进来，当时正是冬天，夜极寒冷，刘炫就冻饿而死。也就没有人知道他一心五用的秘诀是什么了。

张鷟为什么在《朝野佥载》里把刘炫事移花接木到元嘉头上，大概除了八卦新闻的接拼胡凑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元嘉洁身自好，品性端正，为当时诸王中第一人，又很孝训，其母死时，“哀毁过礼”，“太宗嗟其至性，屡慰勉之”（《旧唐书》），与同母弟弟鲁王灵夔（倒是这位，小时候就有美誉，善音律，好学，工草书隶书，说不定他的美誉就是“神仙童子”四字，与元嘉同起兵，一齐被杀）又非常友爱，对门客也很好，所结交的又都是当代知名人士。又是为李唐王朝而死的，出于同情也好，尊敬也好，崇拜也好，给他少年时代涂上一抹耀眼的光圈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金庸《射雕》、《神雕》二书有武功“右手互搏之术”，第一课就是“左手画方，右手画圆”。《神雕》言：“其实这左右互搏之技，关键诀窍全在‘分心二用’四字。凡是聪明智慧的人，心思繁复，一件事没想完，第二件事又涌上心头。三国时曹子建七步成诗，五代间刘郧用兵，一步百计，这等人要他学那左右互搏的功夫，便是要杀他的头也学不会的。……只因周伯通、郭靖、小龙女均是淳厚质朴、心无渣滓之人，如黄蓉、杨过、朱子柳辈，那就说甚么也学不会了。”

实大谬不然。按史载，刘炫性格急躁，好与人争辩，诙谐戏谑，喜欢开别人玩笑，自大而爱批人，看不起当世名人，喜欢轻侮他们，这样的人，要说他性格“淳厚质朴，心无渣滓”，便是杀了他的头也不可能有的，看他五事并举，博闻强记，黄蓉与之相比，差得不可以道理记。可见这右手画圆，左手画方，偏是心思复杂到极处的人才学得会。

清人赵翼在《陔馀丛考》称刘炫此事为“五官并用”。北齐大书法唐邕也是这类超人，博闻强记，一心数用，皇帝说他：“唐邕分明强记，每有军机大事，手作文书，口且处分，耳又听受，实是异人。”这人不但能干，还善于揣摩皇帝心意，估计质朴不到哪里去。南朝齐穆之也与之不相上下，南史载：“穆之内总朝政，外供军旅，决断如流，事无壅滞。宾客辐凑，求诉百端，内外谘禀，盈阶满室。目览词讼，手答笺书，耳行听受，口并酬应，不相参涉，皆悉赡举。”一心四用。刘穆之的品性更与“游厚质朴、心无渣滓”八字相去不啻千里之遥。

小说家向壁虚构之言，多是想当然尔，不可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