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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大多数是艺术加工,随便看看吧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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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年九十岁了,坐在新农村楼房的阳台上,阳光透过铝合金窗棂,在光洁的瓷砖上投下规整的光斑,像极了我如今安稳却总觉空落的日子。

我枯瘦的手攥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指腹摩挲着领口细密的针脚——那是娘当年用细棉线一针一线缝的,针脚匀得像尺子量过,连线头都藏得严严实实,布料早已脆得一碰就掉,却被我叠得整整齐齐,收在樟木箱最底层,像压着一段喘不过气的时光。

娘的针线活是镇上出了名的好,谁家姑娘出嫁,都要托她缝件陪嫁的枕套,绣上鸳鸯戏水,艳得能淌出蜜来。

六十年前的风还在我耳边刮,带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爹是镇上公社的文书,笔杆子硬,性子更直,虽是公家的人,却总见不得人受委屈。

那天公社开批斗会,被揪出来的是和爹共事多年的老王,有人指着老王的鼻子骂他说过反动话,要爹出来作证。调查组的人盯着爹的眼睛问:“他到底说没说过?”爹皱着眉,实打实地答:“我们一起下乡驻队那么多次,从没听他说过半句反动的话。”

就这一句实话,成了引火烧身的导火索。当天下午,爹就被拉去开了三场“批判会”,一拨又一拨人围着他,拍着桌子逼问:“你再想想!他真没说过?”“是不是故意包庇?”爹本就有老胃病,被这么轮番折腾,散会时脸色惨白,直冒冷汗,刚踏进家门就栽倒在地。

夜里,他发起高烧,嘴里反复念叨着“没说过……真的没说过……”,娘跪在床边,用冷毛巾给他敷额头,另一只手却没停,膝盖上摆着针线笸箩,借着煤油灯昏黄的光,给爹缝补被扯烂的中山装,银针在她指间翻飞,线迹像一条细密的河,载着熬不完的愁。

可批斗和逼问没停过。第二天一早,公社的人就找上门,把病榻上的爹又拖去开会,美其名曰“端正思想”。

爹扶着墙,一步一晃地走,胃里的绞痛像刀子割,却连哼一声都不敢。那些平日里和爹一起办公的同事,此刻却纷纷划清界限,有的甚至站出来揭发“他和老王走得近”,眼神里满是冷漠。

大堂哥是未分家前,全家咬牙供出的大学生,也被打成了□□,可他命好,能去姥姥家的乡下躲着,听说那边有亲戚照应,不仅能吃饱饭,连柴火都不用自己砍。

而我们家,转眼就成了人人喊打的“黑五类”,爹的公职被撤,公文包被扔在地上踩烂,娘陪嫁的银簪子也被抢走了,只剩那个装针线的竹笸箩,还安安稳稳地摆在炕角。

爹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吃不下饭,连水都难咽,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我和娘偷偷去公社求过情,想让爹先养病,却被赶了出来,骂我们“替□□求情,罪加一等”。

娘只能变着法子煮些稀粥,用勺子一点点喂给爹,夜里就着煤油灯,给我和弟弟缝补旧衣,她的眼睛越来越花,就把灯芯拨得更亮些,针脚却依旧细密,袖口磨破了,就打个雅致的补丁,像朵小小的花。

半个月不到,在一个飘着冷雨的清晨,爹拉着我的手,气若游丝地说:“娃,做人要凭良心……”话没说完,手就垂了下去,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还在为自己的实话辩解。我抱着爹冰冷的身体,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哭,哭到嗓子哑了,眼泪干了,也没能把他喊回来。

我是长子,咬着牙在公社的登记表上按下红手印,主动申请去了千里之外的外省东风农场——那是当时最偏远的地方,没人愿意去,我却想着,走得越远,越能给娘和弟弟减轻负担。临走时娘塞给我一叠皱巴巴的角票,还有这件新缝的蓝布衫,领口绣着一朵小小的梅花——那是她熬夜绣的,说能避邪。

娘枯瘦的手抖得厉害,“娃,实在不行就回来”,煤油灯的光映在她脸上,眼角的皱纹里都嵌着泪。弟弟拉着我的衣角哭,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哥,我会给你寄东西的,你要好好的”。

农场的日子比地狱还难,我连斧头都握不稳,第一次砍柴火就劈在了自己的脚背上,血顺着草鞋往下滴,染红了脚下的红土,疼得我在山脚下打滚。

后来,我在农场认识了当地姑娘秀兰,她心眼实,手脚勤,看我孤苦伶仃,总偷偷给我送些自家种的红薯和蔬菜。秀兰的父母就她和小姨子两个女儿,把我当亲儿子待,农忙时帮我抢收麦子,盖土坯房时帮我搬砖和泥,连彩礼都没要多少,只说“只要你对秀兰好”。

婚后第二年,儿子就出生了,岳父抱着胖小子笑得合不拢嘴,说:“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夜里抱着妻儿,听着窗外的虫鸣,我心里才总算有了点踏实的滋味,只是每次收到弟弟寄来的包裹,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家乡地址,都忍不住红了眼眶——千里之外的家,想回,却隔着万水千山。

这辈子,我一共回了五次老家。

第一次是弟弟结婚,我揣着攒了半年的工钱,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赶到家时,弟弟正穿着新棉袄迎亲,娘拉着我的手哭,说“娃,你可算回来了”,我看着满院的红喜字,却总觉得自己像个外人,临走时想去爹坟前看看,却被娘劝住:“路远,下次吧,妈替你多烧点纸。”

第二次是妹妹出嫁,我带着秀兰和刚会走路的儿子,秀兰在火车上吐了一路,她默默收拾着,没说一句怨言,那天忙完婚事就匆匆返程,连娘的面都没多照拂几天。

第三次是为了儿子求学,老家的学校比农场好,我带着儿子跪在娘面前,求她帮忙照看,娘摸着孙子的头,说“放心吧,有我呢”,那是我第一次在老家待了超过一个月,却总被“外乡人”的目光刺得难受,临走前想去给爹扫次墓,却因为要赶火车最终没能成行。

第四次是娘去世,我接到电报时正在地里干活,扔下锄头就往火车站跑,赶到家时,娘已经闭上了眼睛,妹妹说娘临走前还在喊我的名字,我趴在娘的棺木上,哭得撕心裂肺,却连一句“妈,我回来了”都没能说出口。

送葬那天,细雨蒙蒙,我望着娘的坟茔被黄土掩埋,心口像被巨石压着喘不过气。

葬礼结束后,弟弟拉着我走到不远处一栋崭新的二层小楼前,朱红的大门,明亮的玻璃窗,门口还留着宽敞的铺面。

“哥,这楼归你了,”弟弟的声音带着哭腔,眼里满是真诚,“妈走了,我就剩你这个哥了,你回来,开个杂货铺也好,做个小生意也罢,总比在农场里刨土强,以后咱们兄弟俩也能互相照应,逢年过节还能一起给爸妈上坟。”

我站在楼前,雨水打湿了头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这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日子,安稳的住处,体面的营生,还有亲人在身边,更能时常来娘坟前看看,弥补没能尽孝的亏欠。

可我转头就想起秀兰跟着我在农场吃的苦,想起孩子们在那儿长大的模样,想起自己在农场里磨出的老茧,那点可怜的自尊又冒了出来。

我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弟,谢谢你,可我在农场住惯了,秀兰和孩子也离不开岳父岳母。”

弟弟急了,抓住我的胳膊不肯放,指节都捏得发白:“哥!你还跟我客气啥?这是妈生前就盼着的,盼着你能回来!”我却挣开他的手,梗着脖子,雨水混着泪水从脸上淌下来:“我不是客气,我就是觉得,自己挣来的才踏实。”

那天,我没在那栋楼里多待一分钟,转身就踏上了回农场的火车,把弟弟的好意、那栋楼,还有给娘扫墓的念想,都永远留在了这片阴雨连绵的故土。

最后一次是弟弟去世,我已是满头白发,被儿女搀扶着下了火车,看着弟弟的遗像,想起当年那个拉着我衣角哭的小男孩,想起那些年准时到来的包裹,想起那个没接的工作名额,想起娘葬礼上那栋朱红大门的小楼,更想起娘坟前那片可能早已长满荒草的土地,我突然觉得,这千里迢迢的路,走了一辈子,终究是把家走成了故乡,把娘的牵挂、弟弟的情谊,都走成了永远的亏欠。
№0 ☆☆☆求助12203474|7f1a6775 2025-11-09 22:31:39留言☆☆☆   来自湖北 加书签 投诉 不再看TA


弟弟没食言,一年又一年,包裹从不间断。后来弟弟生意越做越大,盘下了县里最繁华的整条街,成了人人敬畏的“李老板”,可那份在娘葬礼上递出的心意,终究没能送进我心里。
多年后,爹被平反了,那张迟来的平反通知书寄到我手里时,纸都发黄了,随信还有一个公家的工作名额——是给家属的补偿,在老家的公社里当文书。
那天兄弟姐妹聚在娘的老房子里,打了长途电话到农场,听筒里传来小妹的声音:“哥,我在纺织厂挺好的,这名额该你的。弟弟也抢过电话:“我开着铺子,不缺这份工作,爸当年是为了说实话没的,这是他用命换来的,你必须要。”
见我没吭声,他更是急得直跺脚,对着电话喊:“哥,你在外地苦了这么多年,回来吧!风吹不着日晒不着,还能守着妈!”
我握着听筒,手指捏得发白,心里像翻江倒海——我想起农场里刺骨的寒风,想起劈柴时磨破的手心,想起夜里抱着冷被子的孤独,想起老家熟悉的街道和娘的笑脸,那间明亮的办公室,那份安稳的薪水,还有弟弟给的那栋楼,都是我做梦都想的。
可转念一想,岳父岳母年纪大了,离不开人照顾,小姨子嫁在了当地,家里的农活离不开我;秀兰跟着我在农场吃了这么多苦,我要是回原籍上班,一家人又要两地分离,这千里迢迢的路,岂是说走就能走的?
更重要的是,爹的冤屈迟了这么多年才昭雪,自己在农场熬了大半辈子,如今要是靠着这个“补偿”回去,倒像是在乞讨,那点可怜的自尊像块石头压在我心上。
我深吸一口气,对着听筒梗着脖子说:“我在农场挺好,你们拿着吧。”弟弟急得红了眼:“哥!你傻啊!这不是面子的事!”我却别过脸,声音硬邦邦的:“我不傻,秀兰和孩子都在这,岳父岳母也需要我,我走不开。”最后那个名额,给了远房的一个侄子。
而当年被爹保护的老王,早已平反,平平安安地退休,领着退休金,安安稳稳地抱了孙子。弟弟得势后,有人劝他找当年那些批斗爹的人算账,那些人有的还在镇上住着,有的甚至当了干部。
可弟弟只是摇了摇头,“都过去了”。我知道,弟弟心里也苦,可他终究比我心软。
直到弟弟去世前,还托人寄来最后一个包裹,里面是一件新的棉袄,针脚细密得像娘当年的手艺,领口也绣着一朵小小的梅花,还有一包上海牛肉干,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是我年轻时最爱吃的那种,暖得能焐化冰,却也凉得能刺透心。
如今娘不在了,弟弟不在了,大堂哥平反后回了城里当教授,住着宽敞的电梯房,儿女绕膝。就连小姨子,现在也和儿女搬到了城里,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只有我,守着农场所在的省份里,新农村盖的二层小楼,瓷砖地擦得锃亮,家具都是儿女给换的新的,秀兰去年走了,家里更显空荡。
墙角堆着砍好的柴火,整整齐齐——习惯了,就算家里装了天然气,还是忍不住去山里捡些,就像当年岳父教我的那样。桌上摆着弟弟寄来的最后一双棉鞋,鞋面的灯芯绒依旧挺括,我舍不得穿,每天都要拿布擦一遍。
我常常对着爹的遗像发呆,旁边摆着娘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娘笑得温和,眼角的皱纹里满是慈爱。
我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摩挲着照片边缘,声音轻得像叹息:“妈,儿不孝啊……当年要是听弟的,回了家,至少能给你扫扫坟,拔拔草……可我咋就那么倔呢?”浑浊的泪水顺着眼角往下淌,滴在照片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你坟前的草,是不是都长得比人高了?弟不在了,还有谁给你烧纸啊……”我就这样坐着,喃喃自语到夕阳西下,阳台上的光影渐渐黯淡,像我这一辈子,那些没说出口的愧疚,没来得及弥补的亏欠,终究都埋在了岁月里。
风从阳台的纱窗钻进来,吹起桌上的一张旧照片。那是全家唯一的合影,爹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胸前别着钢笔,笑得憨厚,娘的小脚踮着,紧紧挨着爹,手里还抱着那个针线笸箩,银针在阳光下闪着光,弟弟还小,扒着我的肩膀,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笑。
旁边还放着一张后来拍的全家福,秀兰穿着碎花衬衫,抱着儿子,岳父岳母坐在中间,笑得满脸皱纹。
我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浑浊的泪水还是落了下来,砸在照片上,晕开一片水渍。
这辈子不算穷苦了,住上了新农村的楼房,儿女也孝顺,可就是心里堵得慌——公道没讨到,亲人没留住,连给娘扫次墓的心愿都没能了却,那些该要的、该抓住的、该弥补的,都被我亲手推开了,只剩满肚子的委屈和遗憾,像院子里的野草,在我心里疯长,陪着我在这宽敞却空落的楼房里,一天天老去,直到把最后一口气,也吐进这片我又恨又离不开的土地。
№1 ☆☆☆求助12203474|7f1a67752025-11-09 22:31:52留言☆☆☆   来自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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