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梁住在城市最东头，我住在城市最西头。我们这个城市是一个东西狭长的城市。

有时周末我去他那里，有时他去我那里。渐渐我舒服整洁的宿舍多了很多不属于我的东西。镜架上有他的剃须刀，衣柜里挂着他的T恤，内衣格里塞着他的内裤，CD架上插着他最爱的歌，阳台上还晒着辛辛苦苦刷出来的他的臭球鞋。

他那里也是差不多，他时时会接到我的电话，问：“喂，我那件米色格子长裙是不是在你那里？下周给我带过来。”

不不不，请别误会。我和刘梁并不是同居，比这更惨的是，我们已经结婚了。

翻时尚杂志的时候，看见杂志上说，现在最时髦的婚姻模式是周末夫妻。平时各有各的工作、住所、朋友，周末的时候才在一起。我想，这不是在说我和刘梁嘛，歪打正着的，我居然也赶上一回时髦。

可是我和刘梁，我到底也不知道，我们如何忽然之间就结婚了呢？

我们甚至都没来得及恋爱。


二、

我不记得第一次见刘梁时他的样子了，但肯定是那次面试。

在毕业生招聘会上晕头晕脑的投了无数份简历之后，我赶场子似的在这个城市里东奔西走的面试。在这个城市最西头的大厦里，几十个青涩的面孔走马灯一样被叫进会议室。我是其中一个，刘梁也是其中一个。我其实并不知道那天我们有没有照面。

面试的机会是有几个，真正接到复试通知的，还是那个最西头的大厦。这次所有人都集中在大会议室里，我数了数，十六个人。十六选八，还算是有机会。

就是这次我留意到刘梁。

复试很随意，放介绍公司的幻灯片，四处参观，几个公司部门主管同我们随便闲聊。整个复试过程中，只有刘梁一直皱着眉，低着头，不断的发短信。

我旁边的蓝田碰碰我的胳膊，示意我看刘梁。

那时人人都衣冠楚楚装模作样的坐在会议室里，我看着刘梁，这个人怎么这样呢？

所以正式报到看见刘梁的时候，我忍不住想，公司居然肯要他？


三、

这一年公司里只有我们八个新人。运气好的是，八个人脾气秉性都算是合理，并且都贪吃爱玩，尤其是贪吃。

八个离家的人时时聚在一起，到处探索新鲜好玩儿的东西。偶然听说哪里的东西好吃，呼啸着就去了。无论在哪儿吃东西战况都火爆惨烈，经常弄的店员不知所措。

那时大家都处于单身状态，不过人人都知道刘梁在家乡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

蓝田说他皮夹子里有他女朋友的照片，我一直也没见到。

可是他时时苦着脸发短信。短信的嘀嘀声就像是魔咒，人人都知道，只要短信一响，哪怕是在开会，刘梁也得避出去马上回。

我们坐在球场边看他们踢球。他们勉强凑成了一个足球队，常在周末约了兄弟单位比赛。

我帮刘梁拿着外套，外套里他的手机一直叫一直叫。

赢了球大家去喝酒，刘梁却皱着眉，苦着脸，躲在角落里埋头苦输。

我忍不住问蓝田：“他女朋友很凶吗？”

“不知道。”蓝田摇头：“看相片很甜很可爱。”


四、

第一个离开公司的是刘梁。

刘梁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再加上他不时去他上司海伦家指导海伦的小女儿练钢琴，所以海伦很肯给他机会。他上位上得快，很快就拥有了足够的资本，并且抓住一个绝好的机会跳槽到更理想的公司。

然后大家渐次风云流散。毕业两年后，依旧留在公司的就只有我和蓝田了。

都不再是刚毕业的青涩小子了，手上的工作都渐渐忙了起来。然而除了一个出国的，我们其余七个人还是尽力保持聚会。聚会渐渐更热闹，因为开始有人带伴儿来。

刘梁在新公司又组织了个足球队，这次他说服了公司赞助。于是他们有了神气的队服，租好的球场，并且在赛后总有大餐可吃。

我们跑半个城市去看他踢球。他的手机还是嘀嘀的拼命响。他还是皱着眉躲到角落里回短信。

秋凉后我们跑到海边露营。白天躲在树荫下烧烤，半夜里去海里游泳。然后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烟花来放。

在红色绿色变幻不定的烟花下，我听见熟悉的嘀嘀声，刘梁无动于衷。我提醒他：“喂，夺命连环call。”他没反应。

第二天一队残兵败勇赶回市区排队喝早茶。他们围着刘梁起哄。

我问蓝田：“怎么了？”蓝田蹙眉说：“刘梁要休假回家结婚。”

怪不得昨晚不回短信了，原来已经拿稳是自己的人了，不必再哄掇了。

可是刘梁的神情很阴郁。大家开了他一阵玩笑，见他是认真不太高兴，也就算了。

他临回老家的那一晚，我们给他开告别单身的派对。大家都在酒吧里笑闹，只有他闷着头一杯一杯的灌啤酒。

我取笑他：“是听说过有结婚恐惧症这回事，不过你的症状也太夸张了吧。”

他深深看我一眼，不说话，接着喝。

天，他那样子哪像是回去结婚，简直像是要上刑场。


五、

那夜大家都喝的有点过了。

第二天带着头痛强撑着做文件的时候，我想，刘梁就好了，不用上班。

正想着就接到他的电话，他说：“檀喜梅，你出来一下。”

“什么？”我看看手表，这时候他应该在机场才对：“昨天没说要送你飞机呀？”

“出来。我在你楼下。”

我请了假，一头雾水的下楼。

他带着我漫无目的的走，我看他脸色不善，不敢说话。

我们随便坐上一辆空荡荡的双层巴士。看着这个城市的道路在我们脚下延蜿。

我看表，再看表，终于提醒他：“你的飞机飞了。”

他牵牵嘴角。

这时我大约也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心里砰砰直跳。

我在心里盘算着拒绝他的措词。

他突然看见了什么，一直扭着头往车窗外面看。然后拉着我拼命往下层跑，赶在车门合上之前跳下车。

我气还没喘匀，就听见他说：“檀喜梅，我们干脆结婚吧。”

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眼前这栋建筑物上挂着民政局的牌子。

我张口结舌，直接懵住了。


六、

事后我自我反省的时候想，如果他当日不是向我求婚而是向我求爱，我可能就会磕磕绊绊的把早已打好腹稿的婉拒词说出来了。

可是却他说：“檀喜梅，我们干脆结婚吧。”

他这时本应该在回家的飞机上的，可是他却在向我求婚。整个事情有种私奔一样的刺激和浪漫。这个冲击大的超出我能理智思考的范围，我竟不懂拒绝了。

于是他拉着我跳上出租车，开始在这个城市来回奔走，取证件，照像，办手续。

两个小时之后，我们每个人手里多了一个小红本。

真儿戏。——当然，这是我事后清醒过来之后下的断语。

那时我只是迷茫的看着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干点什么好。

我们去海边找了一间小木屋住。

他吻我的时候我觉得像是在偷情。当然，格外刺激。

半夜里我突然想起他的手机，他惯常嘀嘀叫个不停的手机今天竟然无声无息。我忍不住爬下床去翻他的口袋。

他的手机沉默黯淡，原来他一整天都关着机。

我听见身后有声音，吓得手一抖。回头看时，刘梁已经从床上坐起来看着我。

我涨红了脸把他的手机放回去。

月光下我看见他笑嘻嘻的。他并没生我的气。


七、

周一我赶回公司去开例会。要到这个时候我才有时间有理智思考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这不是真的吧，不可能是真的吧？我悄悄把手探到背后的包里，摸着那个硬皮小本本。

檀喜梅呀檀喜梅，你究竟是发的是什么疯。

我才二十四岁，毕业才两年半。我竟然结婚了，而且是和刘梁。印象里我从来没和他单独在一起过，每次都是一群人嬉笑玩闹,兄弟姐妹一般。我们甚至没两个人单独坐下来聊过天。

我居然跳过恋爱的过程直接结婚了。

还没想好怎么公告天下的时候，蓝田异常兴奋的来找我。

“檀喜梅，你猜怎么着，刘梁根本没回老家。今天是周末，我们已经说好了晚上把他押出来审他。”

这个时候我手里拿着话筒，话筒对面是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犯人的刘梁。他正在电话那头软语央我：“今晚我要加班，你来陪我加班好不好。我打好盒饭等你。”

我面红耳赤，含含糊糊的应了蓝田。


八、

当晚刘梁施展乾坤大挪移的绝技，谈笑间将严刑逼供一一化解。我坐在圆桌对面看得提心吊胆，我真的还没有心理准备交代这件事情。

去洗手间的时候刘梁追出来：“喂，今晚去我那儿。”说着塞一串钥匙在我手心。

钥匙很暖，带着他的体温。我还是第一次单独去他宿舍。

我没有开灯，窗外有很好的月亮。他的钢琴就放在窗下，我用一根手指断断续续的敲着：“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然后我听见上楼的脚步声，听见钥匙插在锁孔里的声音，心里突然涨满喜悦。

第二天一清早刘梁被电话吵醒。

他的电话漏音的厉害，他妈妈在电话那头骂他，而他唯唯诺诺。我避开到洗手间去之前，刚好听到一句：“她到底哪里比婷婷好？”

婷婷？真是一个标准青梅竹马邻家女孩的名字。我忍不住边洗脸边酸溜溜的想，您老人家没看到过您宝贝儿子给婷婷发短信时那么苦恼的神情嘛？

“檀喜梅。”刘梁在门外叫我、我探头出来，他举着话筒示意我过来接听。

我抱着就义般的决心接过听筒，叫了声“阿姨”。

脚踝吃痛，我怒瞪着踢我的刘梁，他张着嘴不出声的说：“叫妈。”

天呐救命。

我深吸一口气，含含糊糊的叫了一声妈，脸已经涨的通红。刘梁在一边笑得滚倒在床上。

刘妈妈并没有刁难我，她很和气得跟我聊了几句，嘱咐我好好照顾自己和刘梁。放下电话前我很甜的说“妈妈再见”。一面趁刘梁再度笑倒之前照准他的脚踝报复性的狠踢一脚。


九、

后来刘梁跟我说：“你别怪我妈，我爸妈和婷婷爸妈相交二十多年，现在被我弄的他们都没脸见人家了。”

我当然不会怪她。我正在发愁怎么和自己爸妈交代呢。

正踌躇着，老妈先打电话来，我立即冲正在大呼小叫着看球的刘梁嘘一声。妈妈说：“小梅，最近如何？”

我能怎样回答，很好，两周不见，我背着你们偷偷结婚了？我只得含混的说还好还好一切照旧。

妈妈说：“你林哥哥的船最近要到你们城市去，他问我拿你电话呢？”

刘梁问：“谁是你林哥哥？”

林哥哥是我小时候的邻居。他在省城读重点中学，每年寒暑假我才见得到他。他弹得一手好吉他，每年假期我都会跟他学。通常一个假期下来之后我只学到能弹一首小星星的地步。然后用一个学期忘得精光，下一个假期再跟着他从多来米重新学起。

坦白说那时我的目的当然不是学吉他。

“吉他。”刘梁不屑的撇撇嘴。好像谁不知道他的钢琴有业余七级一样。

他走到阳台上去收球鞋，我听见他断断续续的吹着口哨：“一闪一闪亮晶晶……”


十、

翻台历的时候，我蓦然发现，不知觉间我和刘梁结婚竟有半年了。

我们都很习惯目前的生活状态。实话说大部分时候，我们根本没意识到我们已经结婚了。

我踢踢他：“喂，今天好像是我们认识三周年。”

他根本不记得。

“今天是我们第一次去公司面试的日子呀？应该算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他诧异：“你不记得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比那次早，还是毕业生交流会的时候。”

“啊？”原来他早就注意我，而我竟完全不知，我喜滋滋的追问他详情。

“那天我在男洗手间里，你推门就进来，盯着我愣了三秒钟，然后若无其事的转身就走。那时我就想，有什么办法呢？既然全被你看到了，名节已毁，委屈委屈娶了你算了。”

他笑着转身就逃，躲开我的九阴白骨爪。

对朋友们，我们继续玩着地下情的游戏，乐此不疲。一群人一起出去吃出去玩的时候，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可是他有时会故意坐在我旁边，在桌子下面握住我的手，或者乘人不备揽一下我的腰。

婷婷不计前嫌，出差顺路来看我们。她是一个典型的哈尔滨女孩，面容精致衣着得体，身材非常之高挑。

我暗骂蓝田之前“很甜很可爱”的评语给了我误导，早知道我至少也穿上我唯一的那双高跟鞋呀。

一顿饭的功夫婷婷非常之忙。她在手机键盘上运指如飞，速度快的令人匝舌。而从她接到短信的频率来看，对方也一定是个和她一样的高手。

看来婷婷已经找到旗鼓相当的对手了，大团圆结局。

我冲刘梁做鬼脸。现在刘梁根本就不用短信，他总是跟我讲电话，一句起三句止，通常是：“周末你过来嘛？”“过来。”“好。”


十一、

林哥哥终于打电话给我，他的船靠在我们这个城市的港口。

我说：“林哥哥，你以前可是曾经答应过我，等你做了船长，带我去你的船上玩儿。”

他一口应下。

船上的船员相当热情，他们的生活很枯燥，所以非常欢迎有客人来。他们做了一顿非常丰盛又美味的晚餐，还准备了水果和酒。

林哥哥带我去甲板上，初夏的夜风凉而舒适。我望着旁边泊位上山一样巨大的集装箱班轮“哇”的一声惊叹。

林哥哥看着我惊呆的样子笑了：“那正是我的梦想。我已经拿到了甲类船长证书，过两年我保证带你上比这更大的船。”

我惊喜：“真的？”

他从容微笑：“我有骗过你么？”

看着星光下他成熟英俊的面容，我不知怎的突然有一丝迷惘。


十二、

林哥哥送我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推开门我赫然发现刘梁竟然在。

“你去哪儿了？”他问我：“打你手机不听，家里电话也不听。急得我赶紧过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他突然凑近我：“你还喝了酒？”

对哦我的手机，我的手机好像落在林哥哥船上了。

我的兴奋劲儿还没消，兴致勃勃的跟他讲：“刚才林哥哥带我去他的船上。”还没说完，他就打断我：“檀喜梅，你已经是结了婚的人，能不能拜托你不要半夜出去和别的男人勾三搭四。”

我诧异的后退一步，不敢相信他居然这样说话，顿时没有好声气：“刘梁，我从来没管过你那些破事儿，你也不要来管我。”

“我？我有什么事儿？”他直问到我脸上来：“我有半夜三更跟别的女人单独出去喝酒吗？”

气头上我想起以前蓝田同我说过的那些八卦，口不择言：“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前天天到海伦家真的是教她女儿弹钢琴吗？她女儿请着一百块钱一个小时的老师呢。”

刘梁愣住：“谁同你说这些闲话的？蓝田是不是。”他突然叹口气，语气放轻柔：“檀喜梅你这个傻子，我就是不放心你这种完全不设防的劲儿。蓝田一直在追求我你不知道吗？”

其实说完那句话我就后悔了，这时见他放低声气，我也连忙打算道歉。

有人敲门。我打开门，门外站着林哥哥，他手里拿着我的手机。

刘梁看着门外穿着挺拔制服的林哥哥，怒气冲冲的大吼了一句国骂，夺门走了。

不可理喻。我还想骂人呢。


十三、

我知道那晚那一架吵得莫名其妙。可是我忍不住同他赌气。整整一周我们没有通电话。

周末蓝田硬拉我去看刘梁踢球。我犹豫，不知该不该乘机放下架子同他和好。

我心里反复盘算掂量，根本没注意球场上的局势。突然听到蓝田一声惊呼。怎么了，我往场内看，那个痛苦的躺在地上翻滚的球员，是刘梁！

我惊的心脏几乎都停顿了，半晌才想起来跟着蓝田往场地中间跑。

刘梁那样痛，豆大的汗水挂了一额头。可是他还是在人群里寻找我：“檀喜梅。”他把手伸向我。

一直到医院里我都紧紧握着他的手，也顾不得别人在旁边怎么惊讶了。最后终于扰攘着弄好了一切诊疗及住院手续，他真可怜，踢场球也能踢断骨头。

我努力做个好妻子，每天在餐馆打包了龙骨汤拎去看他。

他闲极无聊，开始看报纸的分类广告。我探头看看，诧异：“你不是在找房子吧。”

他装模做样的叹气：“好不容易讨到了老婆，得好好买了房子把她看起来。”

“我们现在这样不是挺好？”

他语重心长教训我：“檀喜梅，你看看我，文能弹钢琴武能踢足球。出厅堂仪表堂堂，入厨房烧一手好菜。年少得志事业有成。你三生有幸找到我这样的老公，还不打起千般小心把我牢牢看好。等我跑了你可没地方哭去。”

我笑得打跌：“你踢足球踢断腿，弹钢琴只能唬唬未成年少女。菜烧的好可是难得肯动手，说事业有成呢，真买房我还不是得跟你吃咸菜。你尽管跑吧，不送不送。”

笑归笑，还是凑过去跟他一起看广告。

真的，既然已经先结婚了，那就好好接着谈恋爱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