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有“2046”这部电影已经好多年了。其间，剧情和演员造型一直神神秘秘，但花边新闻和各种怨言却是不断。这部电影的拍摄期也确实长了点。主要演员之一的木村拓哉甚至开玩笑说：“‘2046’大概要到2046年才能拍完。”幸好他的玩笑没有成真，否则在我有生之年可能无缘得见这部电影。
　　“2046”一开始发行时，就有不少评论飞出，褒贬不一；而网友的声音多数是“看不懂”。这些年来，我一直等着看到木村拓哉拍的优秀的影片。听到这些评论，犹豫了很久：既想念他在银屏上的身影，又怕看了烂片后感觉如吞了苍蝇一样不舒服。因此，虽然那张碟片在我的抽斗里躺了很久，我始终没敢打开包装把它放进我的DVD。
　　直到梁朝伟和木村拓哉合拍的宣传照在报章杂志中渐渐隐没，各种评论的声音在耳边淡去的时候，我才把它找出来，一个人细细地看。我想抹去那些先入为主的影响，看出一个我自己的“2046”来。
　　简单地说，我很喜欢这部电影。它就象一幅印象派的画。它要带给你的是第一眼的印象和随之而来的情绪体验。如果凑得太近去看，反而只能看到一片斑驳的光点，失去了形色。
　　“2046”讲了一个简单的故事：在一个小旅店里，住着一群房客，分别是记者周幕云（梁朝伟）、交际花（章子怡）、歌女（刘嘉玲）等人。梁朝伟不断地追寻着飘忽不定的爱情，这是故事的主线。旅店老板的女儿（王菲）却坚定地爱上了一个日本商人（木村拓哉）。她父亲起先反对，最后终于接受了女儿的选择，这是一个支线。
　　影片里还套着一个故事：梁朝伟扮演的男主角陆陆续续地写着他的长篇作品，讲述了一个科幻故事。故事中的未来世界里，人们可以搭乘不同的列车去不同的年代。车上的服务员都是机器人，设计精良，外形和人类一模一样（张曼玉、刘嘉玲和王菲），受过专业训练，但它们没有感情。它们会为乘客提供各种各样细致周到的服务，但只有在1225号车厢里，乘客才能拥抱它们。一个落拓的受了伤的年轻人（木村拓哉）登上了列车，去往未知的2046年。上车前，列车长（扮演旅店老板的演员）告诉他在这辆列车上必须遵守的规则：“不能对服务员产生爱情。”为了表示强调，列车长特地用日语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AISURU KOTO WA DEKINAI.”列车不断地开着，始终没有到达那个陌生的目的地。在孤独的等待中，年轻人在1225号车厢里紧紧地拥抱机器人（王菲）。
　　
　　王家卫可能抱着这样的想法：来看“2046”的人必定事先看过“阿飞正传”和“花样年华”，所以有些东西不用赘述，有些特殊的表现方法也不会显得陌生。但对大多数指望看到一部叙事为主的电影的观众来说，要是细究一下情节的起承转和，“2046”的确是很让人费解。一个个片断不停在现实与幻想、前缘与后续中跳跃。镜头的表现更大胆出位。它不再局限于成为叙述情节的工具，更多的是闪现情绪的窗口。
　　电影里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不合常理的镜头。
　　拍摄某人在打电话（比如梁朝伟或章子怡），镜头并不拍打电话人全身的中景，也不拍头部的特写，而是对着打电话人定格在公用电话机旁窗口里一段躯干，保持机位和焦距不变，以中景大拍特拍。虚无缥缈的爱情追逐游戏中，人被简单地切割物化。象头、脸、眼、手和肢体这样能突出情感的人体部位被隐去，旁白里听到讲电话声音时，镜头里只见一个具体而单调的躯干。
　　当拍一个人在说话的头部特写时，假如头部位于屏幕左侧，一般的做法是角色的脸面向右侧，对着屏幕上的空白处，而王家卫的做法是让角色的脸对着左边。留在屏幕右边一大块空白，使人物面前的空间更显狭小逼仄。镜头用具体的、平面的空间分割来营造人物内心压抑、空虚相对立的矛盾情绪。
　　两个人因为第三人而争执时，通常的做法是让这三个人之间激烈对话，然后通过把两个人的争执和三个人的全景剪辑，制作成一个连续的片段。而王家卫没有选择这种简单的直接叙述。在“2046”中有这样一个镜头：背景里是父亲（旅店老板）在训斥女儿，镜头自右至左缓缓拉过，让观众通过一扇半开的门，看到一个布置精美、富有古典欧洲风情但已显陈旧的房间。木村拓哉身穿全套黑色正装，双手扶膝直挺挺地坐在一个深红色的沙发上，略低着头，稍长的黑色直发低垂在脸颊边。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一句台词。但从他僵硬的姿势与落陌而忧伤的神情中，可以看出这场争执的结果已经成了定局。
　　
　　我猜“2046”之所以敢于运用这么多不合常理的镜头，是因为故事情节实际上相当简单。编剧和导演的用意不在于讲述曲折委婉的故事，而在于宣泄孤独落陌的感觉。表现影片主题的元素可以直接从梁朝伟写的科幻故事里找到：无法完成的感情交流，无法预知终点的旅行。这个科幻故事里，可以看到大量具有象征意义的影射现实故事的细节：列车开往2046年－－梁朝伟想住2046房间；只有1225号车厢允许拥抱－－梁朝伟几次深入的感情历程发生在圣诞节；身为人类的男性旅客和身为机器人的女性服务员－－梁朝伟渴望着爱，但他没法确定他身边的女性是否能提供真正的感情，于是他陷入不断逢场作戏的漩涡中。
　　另外，让同一个演员扮演不同角色，也是一种带有强烈象征意义的表现方法。例如科幻故事里列车上的旅客由木村拓哉扮演，主要出场的服务员由王菲扮演，在现实故事中他们是情侣；科幻故事里扮演列车长宣布“不得与机器人服务员相爱”的演员，在现实故事里扮演阻挠女儿与日本商人爱情的旅店老板。

　　在这里不能不佩服王家卫操控演员的本领。导演有两种做法：一是根据角色选演员，即选择一个具有特定气质和特定形象的演员，通过控制他/她的表演，把他/她逐渐装配到某个角色的模型里去；二是根据演员选角色，即为某个具有特定气质和特定形象的演员创造一个角色。无论用什么方法，导演都有可能面临危险：假如这个演员是个大明星，或者个性比较强烈，他/她会不顾导演的创作意图，把自己对角色的理解直接带进表演。不过这对王家卫来说好象完全不成问题。他可以顺利地把那些演技娴熟、演为自己度身定做的角色的演员融入戏中，也可以把青涩粗糙的演员糅合进他们自己的戏分。他敢于搜罗一大群超级明星，也可以随手找几个陌生面孔，所有演员都恰如其分地填在他的影片中。观众看到的不是一个个大牌明星，而是一个个王家卫的角色。
　　据说王家卫拍戏时没有完整的详细的剧本，而是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拍摄。有些演员不太习惯这样的做法。可能王家卫正是希望通过这种手段，使演员无法在开机前对角色了解太多，因此把演员本人对角色的诠释压缩到尽可能地小，而把导演的意志放到尽可能地大。也许王家卫随手找来一个平凡如你我的人，只要具备一些基本的素质，在他神奇的镜头里，都能散发出奇异闪烁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