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

空气里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杂着淡淡的腊梅香。窗外还下着雪，屋里的暖气机开着，大概是用了好些年月的旧机型，机身运作的时候噪音很大。

严钦握着门把看向房间正中的大床，那上面有个人正躺在厚厚的鸭绒被里。因为那人背对着门，所以严钦看不见对方的相貌，也不能确定那人到底是睡了还是醒着。

严钦垂下视线瞄了眼握在门把上的手，想了一下，又伸手去敲门。“笃笃笃”三声轻响，算是严钦进门前打的招呼。尽管躺在床上的人毫无反应，严钦却安安心心走进去顺手关上了房门。

严钦的脚步声很轻，柔软厚实的羊毛地毯帮了大忙，睡在被窝里的人依旧没有动静。严钦停下脚步看了看四周，典型的欧式风格，连床头都挂着宫廷式的纱幔。华贵但是陈旧，跟那台暖气机一样，都到了该换新的时候。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在安逸的房间里炸开，严钦还没来得及往后退就听见一个虚弱的声音：

“有人吗?咳，咳，给我水……”

因为咳得太厉害，躺在床上的人没有办法把话讲完。严钦看着那个不停颤动的肩膀，不知怎地就心软了。他转过身找了找，没有热水壶，没有水杯。幸而茶几上摆着瓶咳嗽药水，严钦把药水瓶子捞进手心握紧，迈开步子绕到床的另一边，把手伸了过去。

“喝这个管用。”严钦说话的时候已经松开了手，药水瓶子掉下来滚落在枕头边，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抓住。

咳嗽声终于消失了，严钦暗自松了口气，这才正眼打量床上的人。

很苍白的一个年轻男人，连唇瓣都是粉白色的。下巴很尖，看起来好像皮贴着骨一样的坚硬，因为颧骨不高，所以双颊的凹陷看起来并不严重。只是那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眼瞳漆黑而幽深没有一丝光彩，显得死气沉沉。

严钦皱了皱眉，暗自在心里下结论：这人像一个做工精良的大型人偶，精致，美丽，看起来不似活人。

“斐岩？”睡在床上的男人抬头仰望着严钦，不自觉的紧张，“你还记得我吗？”

严钦很诚实的摇头。他不是斐岩，当然不记得跟这个人有关的任何事。但他要冒充斐岩，查出那只害死斐岩的幕后黑手，就必须把戏演好。

男人望着严钦，脸上的神情流露出很明显的失望，他吃力的从被窝里爬起来伸臂去抓严钦的手。

“爸爸告诉我你出了车祸，差点死在手术台上，是真的吗？”苍白的男人在问着严钦的时候，唇瓣都在发抖，眼睛湿润润的，像是铺了一层泪光。

严钦低下头看着自己被牢牢握住的手，低低“嗯”了一声，又想了想才说：“肋骨断了几根，幸好没戳破肺。只有腿上的伤比较麻烦，所以在医院里住的时间比较长。”

严钦想着自己的确是因为重伤在医院里住了一年才回来，自觉不算是欺骗他。至于车祸……严钦在心底冷笑，那只不过是母亲为了让他顶替斐岩而找的一个完美借口。

坐在床上的年轻男人用力拽着严钦的手，慢慢靠过来跪在床边。严钦的手被拽得生疼，很是后悔没有及时把手收回来。

“爸爸还说你伤到了脑袋，有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也是真的吗？”男人问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有些微的哽咽，有一滴泪珠从他的眼眶里滚落，顺着腮帮滑下来，在被套上留下一点湿痕。

有那么一刻，严钦觉得只要自己敢点头，对方就一定会大哭起来。所以他僵立在床边，闭紧了嘴巴看着那张布满悲伤的苍白脸庞，静悄悄的发呆。

“那么……你还记得牡丹饼吗？”年轻男人的身体突然靠了过来，严钦被抱住了腰，连后退的路都断了。

“牡丹饼？”严钦看着男人满眼渴望的看着自己，低低重复着他的话，脑海里却闪现出斐岩的脸。

牡丹饼是斐岩最爱吃的东西，每年在过生日的那天，奶奶都会做很多让严钦给他送过去。后来，奶奶死了，再给斐岩送去的牡丹饼就是严钦自己做的了。

想到这些，严钦又开始恨起母亲来。如果不是她那么决绝的要跟父亲离婚，严钦和斐岩这对孪生兄弟也不会从小就分开。奶奶死的时候更不会因为见不到斐岩而伤心了。

严钦咬紧了牙，垂在身侧的双手握紧了又松开，僵着脸说：“记得。”

“呵呵……”年轻男人轻轻笑出了声，眼睛里虽然还含着泪水，他却已经真正的欣喜起来。

“没关系，斐岩。只要你还记得牡丹饼，你就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哥哥。即使你已经不记得了，我也会用尽一切办法帮你想起来 的。”年轻男人抱紧了严钦的腰，挺直了背脊仰望着严钦的眼睛，说话的语气无比真诚。

严钦迟疑了一下。自从斐岩出事后，他就怀疑这座房子里的每一个人。而眼前这个病弱的男人，明显不具备任何威胁力。即使他真的想去谋害斐岩，凭他这样的身体又能做得了什么？

严钦再次不动声色的审视这个年轻的男人，宽大的丝质睡衣包裹着他瘦弱的身体。严钦伸手将他推开了些，可以从睡衣的领口处看见他高高隆起的锁骨。严钦不由得捏紧了他的肩膀，削薄，坚硬，摸不着一丝柔软。根本不用扒开衣服去查看，也能感觉到这是具皮包骨的身体。

实在是太弱了……严钦悄然在心底感叹，听见男人刻意压低的咳嗽声，不由得弯腰拉过被子盖上他的肩头。

男人伸手抓住肩上的被子，两眼放光的看着严钦，显然是因为严钦给自己盖被子的动作而欣喜若狂。

“哥，我是林夏，小你六岁的弟弟。你一定要记得，不要再忘记了。”男人始终保持着跪在床边仰望严钦的姿势，这是一个很卑微的姿势，像是某种投降仪式。要不是他流露出的喜悦是那样真切，严钦真不敢相信会有人比自己更依赖斐岩。

林夏？严钦粗略想了一下，才记起这是母亲再嫁后，那个男人在外面生的私生子。虽然都住在穆家，可是这个林夏跟母亲和斐岩却没有一丝血缘上的牵连。难怪病成这样却连个端茶送水的人都没有。

严钦在心底嘲笑母亲的愚蠢，明明是为了林溯才抛弃了他和父亲，却在如愿嫁进穆家后为丈夫的风流帐买单。严钦知道，把情敌的孩子放在身边当做自己的孩子来养，对母亲那样骄傲的女人来说是一种极致的耻辱。

他突然很好奇——这些年，母亲是靠什么忍耐下来的呢？

严钦正出神，只听“嘭”的一声，房门被推开重重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噪音。

“小岩！你怎么下床了！”伴随着一阵惊呼，淡淡的香水味飘来。严钦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被一双纤细好看的手拉住，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

严钦的眼底滑过一抹不耐烦的情绪，转身看向拉着自己的美丽女人，他掩藏了心底的厌恶，沉沉叫了一声：“妈。”

王玫的两只手紧紧抓在儿子的臂上，心还在因为刚才的惊慌而不安的跳动。因为有外人在场，王玫不能告诉严钦在找不到他的时候自己有多恐惧。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再也经受不起第二次失去了。

“妈，哥看起来很好，只是在屋子里走动应该没事的。”林夏在王玫推门的一霎已经坐回了床上，鸭绒被盖在他身上并没有明显的凸起，更显出了他的孱弱。

王玫的眼眸微微一黯，她将严钦拉到身后转而一个箭步冲到床边质问林夏：“是你叫小岩来的？”

林夏用手捂着嘴压抑的咳了一会儿，才满面疲色的看着王玫说：“妈，哥只是来看看我而已。”

“说谎！”王玫尖声叫了起来，满眼的怨毒，“小岩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怎么会来看你？”

林夏揪紧了胸门前的被子，神情间多了一抹倔强，“即使他什么都忘了，我也还是他的弟弟。”

王玫气得全身止不住的颤抖，眼前的林夏长得实在太像他的亲生母亲了，连倔强起来抿唇的动作都十足的相似。王玫恨得要命，忍了又忍还是挥手打了他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因为王玫的力气不大，林夏脸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严钦扬了扬眉。他活了二十六个年头，从来没有看过母亲发怒的模样。王玫毕竟出自书香门第，美丽是先天的，优雅则是后天由父母刻进骨子里的。

严钦一直以为母亲的修养已经练到面对仇人也能谈笑风生的地步。如今看来，林夏的存在确实能够毁灭这个骄傲女人的理智。

“妈。”严钦张嘴叫了一声，视线停留在垂着头的林夏身上。他转念一想，才又出声：“我饿了。”

王玫这时才惊醒，略有些懊恼的瞪了林夏一眼，转过身去面对严钦的时候已经是满脸关切：“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么？我叫张嫂去做。”

严钦的一只手插~进口袋里，长腿迈开走到母亲身边，伸另一只手去揽住她的肩膀：“不用麻烦张嫂，我想去钱江塘吃火锅。”

王玫见儿子主动靠过来，立即伸手勾住了他的腰：“好，我开车带你过去。”

严钦笑着点了点头，转而朝床上的林夏望过去。大概是没想到林夏那双大眼正直勾勾的看着自己，严钦在与林夏的视线对上时，心底暗暗一惊。

不过，那种惊讶也仅仅是一秒钟也不到的时间而已，严钦的脸上依旧挂着处变不惊的淡然。

“既然你是我的弟弟，就要先学会照顾好自己。不要指望我这样一个脑子被车撞过的哥哥。”严钦抬手点了点前额的疤，笑容有些不羁，眼神却是冷的。

林夏在被子里缩了缩肩膀，没有勇气再看他的眼睛，悄悄的撇开了头。

王玫看着林夏可怜的样子，冷哼一声，拉着严钦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门。

直到听见门关上的声音，林夏才伸手掀开了身上的被子。其实房间里的暖气很足，盖被子不过是个多余的动作。

林夏下了床从茶几的抽屉里翻出一个不起眼的木盒，打开盖子取出一片人参放进嘴里。他一边嚼着一边转身往落地窗前走。

林夏小心的拉开窗帘一角，看着车库的门开了又合。一辆红色的BMW驶了出来，绕过院子前的花坛朝着外面奔驰而去。

林夏伸出手指去触碰冰冷的窗玻璃，看着那辆车消失的方向慢慢弯起了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