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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村子里此刻已经骚动起来了,所有的成年人带上他们的弓箭上了哨塔,少年 们则被轰到了树上的小屋里,但是风行云和向瓦琊并不在其中,他们回到村里的 时候,正赶上簇拥着的一群人拖拖拉拉地往羽妖崖头的方向走去。 他们把逮到的探子带到了崖头上。已经有三两年的时间,没有人到过离老树 杈这么近的地方了。 一苇溪翻腾咆哮,愤怒地撞击在堑口的三块圆石上,然后翻滚下三百尺高的 悬崖。老树杈是一棵两人合抱粗的苏合香树,树干早已死去,根却不肯放弃。它 的根在黑暗的悬崖垂直面上,在粗大的岩石缝中,顶开块岩,翻开鸟巢,盘旋向 上,延伸了足有一亩地光景。它的树皮早已被凄厉的风剥走,那惨白色的两枝分 杈,弯曲盘绕,然后好像远古巨兽残留的骨骼,高高地刺入蓝天,水雾把树干打 得又湿又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鸟兽雀敢接近它触碰它。它就这么树立在此, 从死亡的另一头,伸出这些惨白的根须手指,死死纠葛着生界的磐石,毫无生机, 怨气冲天,靠近它的人无不生起一层鸡皮疙瘩。 长老、羽哨和几个村里有名望的大人正在商议如何处理这个俘虏,没有人留 意到风行云和向瓦琊正藏在空地边缘一棵树后边,试图攀缘上树干,从上面居高 临下地偷看。 “你看到了没,”向瓦琊压低声音喊道,“看到了没,他是不是长着狼嘴和 尖耳朵?” “别吵。”风行云说,他一脚踏在向瓦琊的头顶上,胳膊搭在树身上,微一 使劲,轻轻巧巧地翻上了头顶横跨的树干。羽人们天生就是攀缘的好手。透过 枝叶,他看到了那名被捆绑着的蛮族探子,一根马具上的链条拴住他的双手,另 一根拴住他的脚。 风大得很。8 月间从来没有这么厉害的风。刮过树梢的风锐利得像刀子一样, 打得他的脸上生疼。他看见那些羽人们低着头,倾斜着身体顶风而立,袍子下面 鼓了起来,仿佛就可以腾云驾雾而去。如果不是这些大风,羽哨一定会发现这两 个偷窥的少年。 虽然天气炎热,那家伙却着一件肮脏的皮袍子,上面沾满油腻。他看上去黑 瘦猥琐,有点罗圈腿。头发虬结在一起,给凶狠的鹰勾鼻子投下一堆零碎的阴影。 他在四处环顾。羽人们围着他站成一个圈子。他们手里都有武器。 向瓦琊在一旁悉悉簌簌地盘了上来。他们一起看着村里的大人们神情紧张地 围绕着探子争吵着。树叶的阴凉下很凉快。 “原来他是个蛮族人,”向瓦琊低声说,“看上去和我们没什么两样嘛?为 什么说他是蛮族人?” “他还是个小孩呢,怎么会是探子。”风行云悄声地说。 “那谁说得准,”向瓦琊紧盯着那男孩看,“——他是不是把狼尾巴藏起来 了?” “他看上去只是个小孩。”风行云说,他看见那名男孩把头垂在两肩之间, 看上去神情紧张,面对一群弓箭和兵刃,脸上仿佛还带着点揶揄的神情。他和 他们真的没什么两样。 围着那名男孩的那圈大人们还在讨论该如何处置他。风行云看见羽人长老们 摇头皱眉,知道现在他们束手无策了。羽人们在害怕,但他们不能放了他,那只 会暴露出自己的虚弱;如果他们杀了他,又极可能招来可怕的报复。第二次蛮羽 战争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六年,但是幽灵依然在宁州的平原和森林中游荡。自从十 六年前展翅日羽人攻陷灭云关后,崩溃了的5 万蛮族大军星流云散在整块宁州上, 再没路退回瀚州。他们四处流浪,袭击村落,绑架村民,由侵掠者变成了彻头彻 尾的响马。所有的村落都设立了羽哨,相近的村庄则组成防守同盟,一旦发现有 蛮人的踪迹便相互呼应,四下里围剿。灭云关之役,使羽人的西部边陲安宁了十 六年,却使一片巨大的内陆地区盗贼蜂起,动荡了十六年,也不知道得失究竟如 何了。 也许这家伙只是名流浪小孩,但他若与那些蛮族响马有什么瓜葛的话,他们 就将骑虎难下。 “他不是探子。”风行云说。 他看见有人上去解开了那男孩的绑缚,那男孩茫然地抬头张望。人群让开了 一条路,那条路指向一苇溪对面,杂乱的迷宫一样的灌木丛透出诱人的气息。 “怎么他们不挂他了?”向瓦琊难以置信地说道,“他们要放他走。” 一名年青羽人上前推了那男孩一把,给他指了指让开的路。男孩开始朝树林 走去,他的脚步迟疑沉重。两步之后,他回了一下头。那些羽人们默默地立在原 地看他,神情仿佛一个模子里出来般,冰冷得让夏日里的热气冻结。 风行云远远地看到,那男孩仿佛轻蔑地笑了一下,转身迈开步子朝溪水飞奔, 眼看他就要跳上悬崖豁口的圆石,风行云却猛地里瞥见了一名羽人在他身后扯满 弓弦,瞄准了男孩的后心。他认识那名年轻羽人,那家伙就是云二虎。 他刚吃了一惊,男孩已经被一箭射倒。 太阳慢慢西坠。高处传来一片嘈杂声,那是哨鸟正在归巢,它们在风的间隙 中射下来,仿佛密集的从天而降的冰雹,落入。男孩后心着了箭,滚在地上,扯 着嗓子痛苦而绝望地嚎叫着。那些大人们只是站在那看着。红色的晚霞如同火油 般慢慢地蔓延,吞噬着越来越暗的天空。 垂死的男孩毫不停息地咒骂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了,转变成了痛苦的啜泣。 血从他的背心里爬出来弯弯曲曲地流满大地。 他们该停下了。然而那些大人们的脸色越来越冷峻,阴影被火光曲扭了。 几个大人慢慢地逼近了过去,他们手上的弓弦越扯越满。红色的云越来越大, 席卷了整个西天。 风行云再也忍不住喊了出来:“让他走,让他走。” 那些羽人们惊异地循声向这边看过来。 向瓦琊一辈子都没觉得自己的反应有这么快过,他拉起风行云的手,跳下 树杈,连鞋子也来不及要,就飞似地逃掉了。 责任编辑: 疯神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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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大角于2005-01-15 22:38:47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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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铁崖村独处宁州南端,背林面海,与世隔绝,便如同一块小小的铁喾,几 乎从来没有陌生人光临。这个陌生小孩的出现,打破了村子的宁静气氛。空气里 有什么被撕破了。风行云觉得向瓦琊越来越显露出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事实上 村子所有的人都显露出一副心不在焉的神色。他们一面惦记着即将来临的展翅日, 一面惦记着那个死去的孤独男孩,他们远远地看到那具在风中摇摆的尸体时,这 种交叉混合的奇怪感受就一直盘绕在每一位村民的心里。老树杈上还挂着那具小 小的尸体,他在夜空中晃荡着,白色的脸上长满了苔藓。好多天里村中都极其紧 张,连少年们出去放羊都要在限定好的圈子里,然而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他们 等待着的天边烟尘却没有出现。雨云飞掠在南部天空中,成吨的雨水倾落在大地 上,雨林被水洗得绿意盎然,仿佛绿色的蓊郁之气氲氤。 在第三天的头上,出现了一件奇怪的事,肆虐了三天三夜的大雨骤然停顿, 地上满布着一洼洼的水坑,阳光在每一洼水坑里都映出了一个世界。这是从来没 有过的事,看这天气,展翅日那天要放晴了。 “这是谷玄律,”长老们这么说,“它将带来干旱、隐秘和鲜血。我们要小 心,村子里应该增设箭楼和哨塔,每一个大人都要出力。不应该把孩子们放出去, 让他们呆在村子里吧。” 向大叔也被叫走了。他是一名好木匠。所有的羽人都熟知树木的习性效用, 但没什么人像向大叔那样热爱和了解林中那所有的树木,在他们还小的时候,他 喜欢把这些知识当做故事一样讲给他们听。檀木是树木中的战士,它坚硬强横, 绝不屈服;凤凰木是树木中的艺术家,它暴躁多变,绚丽脆弱;黄桦和白桦的柔 韧多汁,让它们看上去像是女人的漂亮腰肢;虎纹木质地软滑又有漂亮的纹理, 可你要不了解它的脾性,它就会用辛辣的气味呛你一鼻子。人就和树一样,也有 许多种,要想学会看人,先要学会看树。这是他总挂在嘴边的话。 “你们别到处乱跑了,”向大叔带着斧头从树上下来的时候,冲着两名少年 喊道。他们正垂着双足,并肩坐在羊圈的栅栏上,嘴里叼着竹根雕的长烟斗,风 把火星吹得四处飞溅——既然他们马上就要成年了,向大叔也就不管他们偷偷吸 烟的事了,“尤其是不许打架。” “我还懒得动呢,”风行云回答说,把手抱在了脑后,“羊反正都快饿死了, 它们也走不动。” “别不在意,”向大叔说,“如果那小子真是名探子,附近就可能满布蛮族 人的游寇。我们得干上好几天的,你们晚上就到刺槐树去,夏大婶会给你们所有 的孩子准备吃的。” “行啦,行啦。我们知道了。”向瓦琊不耐烦地把脸扭向一边,像是驱赶一 只不听话的老公羊一样冲他连连挥手,“你快走吧,村长又要吐口水了。”村长 是村里最老的老头,骂起人来要溅得胡子上全是自己的唾沫星子才算完事。 向大叔摇了摇头,嘿嘿一笑。从背上把小瓦拢摘了下来,放在他们头顶上的 树杈上:“你们两个看好弟弟。我得到村口干活去了。” 瓦拢骑在树杈上尖声喊道:“我不要和他们在一起,我要和你一起去修箭楼, 我要去杀蛮人。”他抓着向大叔的斧头把手不放,总是试图从树上跳到向大叔宽 厚的背上。 “别闹了。瓦拢,”向瓦琊说道,“你要是不闹,我就带你去摸鱼。” 瓦拢摸了摸脑袋,在树杈上坐了下来。显然摸鱼也是挺好玩的,看上去和修 建箭楼差不多好玩。他犹豫起来。 “向大叔。”风行云喊了一声。 向大叔站住了脚,转过身来。 “我们这是不是要打战了?他们说你以前抓到过3 个铁牙,是真的吗?” 向大叔愣了一愣,然后把斧头树在地上,弯下巨大的背正对着他们两个的脸, 在说话之前,他停顿了很长时间。 “你们要知道,不论对哪一方来说,不论是胜利还是失败——这都是非常非 常可怕的事情。总有人会死去。你知道什么是死吗?” 风行云有点被这个题目吓坏了,他迟疑地点了点头。 “死亡对活着的人来说更可怕。因为她们不再回来。不论你多么想再见到她, 不论你多么想再和她在一起,不论你想弥补什么,那怕是一挥手,一弹指,一刹 那间,都永远不可能了。”向大叔的脸上肌肉抽动,乱蓬蓬的胡子随着他的呼吸 而动弹。他缓慢地,严肃地说道,“真正的铁牙出现的话,我们村子里,没有一 个人会活下来。你明白吗?” “明白了。”风行云低声说道。 向大叔挥了挥手,像要赶走什么。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风行云。风行 云看到过那个布包,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知道布包里面是六枚生满铜绿的箭 头。他扛起他的大双头斧,匆匆忙忙地走了。 等他的背影一消失。向瓦琊就转过身对瓦拢说:“好了。你现在回去睡觉吧。 晚上自个到刺槐树那块找夏大婶去。” 瓦拢跳了起来,像只疯杜鹃鸟一样转着身子拍打着胳膊嚷道:“你刚才说带 我去摸鱼的。” “骗你的。”向瓦琊斩钉截铁地说道:“你要是不乖乖回去,我就把你的弓 箭拗断,而且永远不带你出去玩。” 向瓦拢骑在树杈上,愤怒地瞪了一会向瓦琊,他好象一时不能从这骗局中拔 出身来,等他终于明白了向瓦琊的决心的时候,狠狠地冲他吐了口唾液:“我恨 死你了,死骗子,死蛮人。”他窜回树屋里去了。他们站在树下,能听到屋里摔 东西的声音。 向瓦琊转过身,对着风行云郑重其事的说:“是时候了。” “什么?” “就是今天晚上,老大。我们得一起去采蓝莲草——再没时间了。” 风行云瞪圆了眼睛:“可我真的是在开玩笑。” “可我真的没开玩笑。”瓦琊说,“他们说,那一天漫天的白羽像雪花纷纷 扬扬,白得耀眼,飞起来的羽人遮天蔽日,像蓝媚林里的雾气一样迷眼;他们说, 无论你爱上谁,只要在那一天能够追上她,抱住她,贴着她紧紧飞翔,她就将一 辈子都属于你。在一同飘摇在云间的时候,我要把蓝莲草插在她的胸口上,也许 还要吻一吻她——她会爱上我的。可你要帮我——” 他的眸子在老桑树的阴影下闪闪发光。他们两个人长得像兄弟一样相似。他 们之间有许多类似之处,他们的身高相同,体重相当,体型也一样。虽然风行云 有着村子里罕见的深色棕发,和像乌鸦羽毛一样黑得发蓝的眼珠,他们还是在村 子里被人视为亲兄弟一样。 现在风越来越大,它是发疯的巨人,横跨过天空,像赶羊一样赶着破碎的云 彩。 他转向向瓦琊那急切的会说话的眼睛,懒洋洋地笑了一笑:“你没看你爸说 话时的模样吗?这会工夫乱跑,会给你爸打烂屁股的——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向瓦琊从栅栏上翻身跳了起来:“你同意了?” 风行云没他那么快活,他皱紧眉头沉吟:“我们得找点什么防身的武器…… 没人去过那儿,没有人到过那林子的深处,瓦琊——那儿除了蓝莲草之外,总还 有些其他什么东西吧。”他回忆起村里那些最年老和最年轻的猎手们望向雾气弥 漫的蓝媚林的神情,那些目光里有着一点怅然,无奈,担忧,也许还有一些痛恨。 他们没有说为什么,但村里的17座新旧箭塔,有8 座是朝向东部的蓝媚林的,虽 然蛮族人更可能从村子北边那些低矮的丘陵上俯冲下来。他眯起了眼睛朝一苇溪 的方向望去,“那边究竟有着什么东西呢?” “不用担心,”向瓦琊得意洋洋地从脚边一个麻布袋里拖出一件东西来, “有什么武器比它更好的吗?” 那是柄绿色的弓,精密的金线花纹在阳光下闪得耀眼,牛筋制成的弦在呼啸 的风中微微颤动。一瞬间里,他以为向瓦琊把挂在无花果树上的弓给偷来了,但 它看上去有些什么地方不一样,它有些旧了,拊手上的绿漆有点脱落,而挂弦的 弓梢则因为经常摩擦而发黑了。 风行云压低声音说:“你偷拿了你爸爸的弓,这可就不是被你爸打烂屁股的 问题了——我们会被挂上老树杈的。” “没事,他们得忙上几天几夜呢。我们快去快回,他发现不了的。再说了, 这才够刺激呢——” 风行云盯着向瓦琊的脸,嘴角慢慢地咧到了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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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大角于2005-01-15 22:39:18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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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那天傍晚时候,鬼鬼祟祟的两名少年带着麻袋,躲躲闪闪地走向羽妖崖口。 快靠近老树杈的时候,他们停了下来。那儿正是他们处死蛮族男孩的地方。 黄昏将尽,周围的景色一片死气沉沉,落日的余晖在他们身后呈现出一片橘黄色。 村里还活动着的人都在另一头忙着。四周太安静了,一个人影也没有。风滑 过林梢,仿佛一个庞然大物。风行云战抖了一下,但不是由于恐惧,而是孤独感 使他不寒而栗的。这种感觉又细微又无法形容,它无影无形,但在他内心深处扰 动着。 风带来一股尸体的气味,高处仿佛传下来吟叹之声,令人寒毛倒竖。风行云 抬头看见此刻那尸体黑黝黝地依旧悬挂在树梢上,跳着神秘的舞蹈,轻飘飘地仿 佛没有重量。 他发觉向瓦琊紧紧揪住他的胳膊,几乎掐了进去。 “没事的,不过是具尸体。”他说,一边打开麻袋的口,用手紧紧地抓着袋 口以防被风吹乱,“我们把它拿出来吧。” 向瓦琊没有回应他,却猛地往后一跳,几乎被一丛灌木绊倒。那儿,在树的 阴影下面,站着一个人。 风行云看到那边树下一个人,孑然孤立。那人身着一件深色的带风帽的罩袍, 背负着一件长长的青布包袱,正望着天边那即将消失的棕黄色的余晖。他的罩袍 风帽被风吹得掀开向后时,风行云看到下面的脸又老又苍凉,只有在无穷无尽的 路上经受过那无穷无尽的风霜的脸,才会带上那种沧桑感。 他站在那儿的模样使人感到害怕,仿佛一棵被火烧过的干枯木桩矗立在地上, 仿佛一块磐石,或者一座山,或者任何一种时间的流逝对其无法起到影响的物体 一样立在那儿。 风行云握紧手里的弓,从灌木后站起身来。他从来都是这样,只要刚觉得有 一点害怕,他就会捏紧拳头,跳出去面对它。他们根本没有发出声音,然而那老 人仿佛早就知道他们在那似的。 “哦。”那老人背向着他们说,“两名偷偷溜出家门的小伙子,好准备出远 门吗?” “你怎么知……我们只是在附近转转。”风行云立定了脚步,他用胳膊把向 瓦琊推在自己的身后,这老人的模样打扮看上去绝对不像个蛮人,虽然还有残存 的害怕,但他们的好奇已经盖过了恐惧。 老人回过头来望着风行云。他有着满脸胡须,那部胡须别有特色,两腮之处 是花白的,篷篷地向外怒张,让他看上去总有些怒气腾拔,下颔处的胡子却已经 全白,松软下来垂落在胸,让他看上去安详宁静。他的眼睛里有一点晶光让人不 安,它锐利得刺透了风行云的瞳孔,并且直透过后脑,让他的五脏六腑剥落淋漓 暴露在呼啸的风中。风行云面对着他,心中浮泛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不 再是一个人,而是一道宽阔的水流——它舒缓地流淌着,向芦苇丛生的河岸,向 默然不动的大地展示裸露着一切。 “羽人哪,”苍老的男子专注地看着他说,“有很多人踏出自己的第一步的 时候,都没有想到过自己将一直不停永远永远地走下去。他们如同婴儿坠地,并 不了解自己将要面临一个怎么样的生涯。” “羽人哪。”那老人在风中挥挥手,一簇蓝色的荧光在他的指间闪烁。向瓦 琊又后退了一步,他们早猜到他是一位术士。那些星星点点的光芒迎着风冲上高 空,蚂蚁扑食蜂蜜一样爬满那吊钟一样晃悠着的蛮族人,把他吞噬了。光芒消退 的时候,蛮族人的尸体也随着不见了。 此刻,风在他们的耳旁像龙一样咆哮着。对岸那些纷杂的矮树的树叶仿佛不 胜风力,雨点般地下坠,卷过溪流,堆积在他们脚下,淹没了他们的脚踵,小腿 和膝盖。老树杈的树皮开裂了,风行云和向瓦琊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从巨 大的树缝中步出了那具年轻蛮人的尸体。 “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他,他想要些什么呢?”老人在一旁引诱道,“你为什 么不去问问他,你将得到些什么呢?”他的声音温和又自信,仿佛老祖父对孙儿 的叮咛,然而那具尸体如此地近,让他们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它的脸。它的脸格外 地苍白,那里的前额裂开了,却没有流血,蛆虫在他的脸颊上爬来爬去,一股恶 臭扑面而来。它的嘴咧开着,牙齿龇着,一双空洞洞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位 少年。风行云忍不住将头低下去躲避它的目光,结果他看到四枚箭棱从那名蛮族 男孩的胸口突兀出来,在那儿闪闪发亮,仿佛钉错了位置的纽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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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大角于2005-01-15 22:39:40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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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寒气从脚底下慢慢升起,让他们簌簌发抖,但是风行云还是控制着自己, 坚持站在原地没有后退。向瓦琊却惊呼了一声,几乎跪下地去。风行云捏紧了拼 命挣扎的向瓦琊的胳膊,拉着他站直。他怎么知道,向瓦琊看到了蛮族少年的尸 体幻化成了一位姑娘,她那淡金色的秀发像一团云垂在肩上,灰褐色的眼睛那么 迷人,突然间,秀发脱落,皮肤枯萎,干瘪的脸上疙疙瘩瘩地满是皱纹,像一张 皱巴巴的羊皮,还有香料和用特殊草药处理过的腐烂的裹尸布的味道……她正向 瓦琊伸出一只干枯变形的骷髅的手…… “不要奇怪,孩子。”那老人用鹰一样的眼睛盯着向瓦琊,仿佛知道他看到 的一切,“时光会改变我们所热爱的一切。” 向瓦琊打了个寒战,看清了眼前依旧是那位死去的蛮族男孩。 “我没想过自己会飞。”那蛮族男孩沙哑着嗓子说,“我只想要长大,想要 饱食,想要骑一匹快捷的烈马整日奔驰,”僵尸慢慢道,“我何曾想过会有一天 这样高高地晃荡在树尖上,享受这露白风清,明月孤影呢。” 蓄积的雨水化成两道水珠从它凹陷的眼窝中流出,“不要去那林子里。我看 到了,你们的命运比我还要悲惨,”它的嘴唇青紫,像风中的叶子一样颤动了起 来,它紧盯着风行云说,“我看到了,你的头上悬着那柄剑,它将要落下,切开 你的肋骨,刺入你的心脏,好象炽热的铁条刺穿你的眼球——” 风行云听着僵尸的不祥预言,不自禁地捏紧了自己的双拳,他想起过去听人 说过的一些食鬼术士的传说。“你是在骗人,”他说,大胆地直视那老人,“这 是幻术,死去的人不可能再说话,他已经死了。” 那老人带着赞许的语气哈哈大笑:“它的话是谁说的并不重要。小兄弟,它 确实能告诉人们某些他们不知道的事,但你也不用太害怕它预言的那柄剑——每 个人的头上都有这把无比锋利的铡刀,而大部分人甚至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 风行云看看眼前的尸体,又看看那位老人。老人的目光锐利如针,胡子下面 却隐藏着难以察觉的笑容。风行云终于提出了那个一直想问的问题:“你是食鬼 者吗?”食鬼者是这片大陆上最令人生畏的术士,谁也说不准他们的可怕之处在 于何处,然而他们惯于同死尸或怨魂打交道的秉性确实让人退避三舍。 那老人哈哈一笑,尸体僵住了,仿佛苍白的木偶一样不动。他捋着胡须说: “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位相剑师,我走遍七州四方,替人相了无数的剑了——小伙 子,把你的剑拿出来看看吧。” “我没有剑。”风行云局促不安地说,他转动着手腕,拳中握着的只是那柄 老旧的绿弓。 老人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一点惊异的神色:“呵,你没有剑?”他踏前一步, 贴到少年人的脸前,“你没有剑?”他问道,突兀地伸出手捏住了风行云的胳膊。 风行云觉得那只蒲扇般的大手骨节突出,像河滩上的石子一样硌人,他缩了一下 肩膀,最终忍耐着没有闪开。 老人的那只大手从上到下捏了捏他的胳膊,风行云只觉得仿佛听到袖子上挨 到烙铁一样嗤嗤作响,“怎么会这样。”老人喃喃地说,他沉吟着抬起了头,是 夜云淡风清,星乱如麻,无数苍白闪亮的星星棉絮一样相互牵拉挂扯,那颗看不 见的黑暗星辰正在大地的另一侧升起。“怎么会这样?”老人低声自语,“怎么 会是这样呢?” 风行云只觉得抓着他肩膀的手指越来越紧,仿佛一道铁箍一样,老人的目光 中精芒大盛,仿佛要噬人般吞吐不定,让风行云害怕。向瓦琊也看出了这里面的 不对,他踏前了一步,捏紧了拳头,拿定主意,只要老头稍有不对,就要冲上去 帮老大打这一架。那老头虽然行事怪异,毕竟年纪大了,他们两个打一个还是颇 有胜算。只是那具一旁呆立不动的尸体颇为让他忌惮,不知会不会突然张口咬人。 老人的目光一转之间,突然又缓和了下来。他放开了风行云的胳膊。向瓦琊 暗暗舒了一口气,又往后退了一步,以离僵尸远点。老头皱着眉头又看了看天空, 用一种完全不是开玩笑的口气说道:“若非还有那颗星,你今夜就得死在这啦, 咳咳——”向瓦琊哼了一声,待要回嘴,却看见风行云脸色凝重,伸了两只胳膊 痴呆了一般立在当地动弹不得,数行冷汗正从他的额头上涔涔而下。 “老大。”他低声喊道,害怕那老头偷偷对风行云下了什么毒手,伸手猛拉 了几下风行云的后襟。 那老人哈哈一笑,又咳嗽了两声,他的身子佝偻起来,回复到一副老像中。 他拍了拍风行云的肩膀,风行云的眼睛一转,方从百里千里外回过神来。 他伸手拈起那枚垂挂在风行云胸前的指环,笑容躲藏在眼睑下面,“你姓风 吗?” “怎么,你认识它吗?”风行云心中一动,问道。 “我认识它吗?”老人笑而不答,“我认识它吗?你以后会知道的。”他一 刀割下了那具蛮人尸体的首级,将它塞入风行云的手中。“别怪我多嘴,年轻人, 如果真的要去蓝媚林,那就装满你的箭壶,闭上你的眼睛,用你的心灵往前看— —然后,带上它吧,会有用的。” 老人转头看了看那具依旧僵立不动的无首尸体,道:“此物灵中有怨,留此 无益,我还是将他带走吧。”他从腰间提起一只葫芦大的皮囊,迎风晃了一晃, 风行云和向瓦琊只听得耳边轰隆一声响,皮囊暴涨数尺,将尸体一口吞下,眨眼 复又还原,内中青光隐见。 那老人转身摇摇摆摆地迎风而行。转眼空地上便寂静无声,连风仿佛也停息 了。 “我们要回去报告吗?”向瓦琊惊魂未定,“这老头疯疯癫癫,不会是蛮族 人的探子吧?那一刻我看到了那尸体变成了,变成了……真是吓死我了。” “算啦。”风行云说,刚才他从那具尸体的眼睛中看到的东西更令他疑惑, 他决定把它保存在自己的心里,“我们还是继续走吧。” 向瓦琊看了风行云手里的头颅一眼,突然蹲在地上呱呱地吐了起来。“我们 真的要带这东西进林子吗?” 那头正散发着一股吹拂不去腐败的恶臭,蛆虫在他的眼窝和耳朵孔中钻进钻 出,仿佛来到一处无忧的乐园。 风行云像捏着老虎尾巴一样小心翼翼地将那颗头提起来看了看,吐了吐舌头 :“那死老头的临别留念。我看还是不要算了。要是把它背在背上,突然咬我一 口怎么办?” 那脑袋突然哼了一声,眼口开合,像活着一样反驳他们道:“你的耳朵很香 么?凭什么指望我去咬它?” 风行云像烫了手一样把头抛了起来,头骨碌碌地滚到一丛白茅中。 “哎呀,哎呀,哎呀。”瓦琊连着哎呀了三声,蹲在地上窜了出去三尺远, “你还会说话?” “你又为什么会说话,比比看,我比你少什么了?”那烂头躺在草丛里露出 一副倨傲的神色说,“想得到草就带上我。” 向瓦琊一听这话就来了兴趣:“你知道怎么得到那棵草?你可以当我们的向 导吗?——他说装满箭壶,闭上眼睛,那是什么意思?” “哼哼。我懒得告诉你。”头说。 “一个玩幻术的老头而已。”风行云下结论说,他看着地上的头,拿不定主 意。他甩了甩自己的胳膊,却觉得它仿佛变得沉重了起来,借着星光,他发现前 臂上多了一个黑色的纹样,长约三寸,像是一柄吞吐着缠绕成圈的花茎的长剑。 向瓦琊也看到了那个纹样,他吸了口冷气说:“我就看这老头不像好东西— —我爸说过,让我们不要碰食鬼者,那会惹上大麻烦。” 风行云也有点害怕,那个纹样冰凉冰凉的,仿佛深携在臂上,怎么擦也擦不 掉。他又甩了甩胳膊,眨了眨眼,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算了吧,你们这么婆婆妈妈的 ,什么时候能采到那棵草。”头颅不耐烦地喊 道。 “蓝莲草,”向瓦琊叫道,把食鬼者和胳膊上奇怪的纹样抛在脑后,他的心 早已唰地一声飞到了遥远的密林之中,“我们快走。它在那等我们呢。” 风行云站在原地又犹豫了片刻,终于一把提起头颅那乱糟糟的头发,跟着向 瓦琊向溪口跑去。 在老树杈下,一苇溪激起的水像升起的雾气一样把他们笼罩住了。溪口的三 块圆石在巨大的水压之下巍巍战抖。树的影子像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妪。风尖利地 嘶叫着,撕裂了他们的衣服。向瓦琊只犹豫了一下,就跳了上去,他跳了三次, 落到了对岸。 像他无数次在羽妖雕像的头上跳跃那样,风行云轻松地跳上了最大的那块浑 圆的磐石。在最后跨过溪口之前,风行云想起老者放开他的胳膊时说的话,他抬 头望了望自己头顶上空,那儿确实有颗星星,又大又白,吐露着方形的光芒。 那是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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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大角于2005-01-15 22:40:09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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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他们只在年纪很小的时候看到过它一次。 一份永不枯萎的爱情。 此刻,它活生生地俏立在他们面前,随风摆动,发出蓝幽幽的光,好像一份 应手可得的礼物。向瓦琊颤抖着伸出手去的时候被风行云拦住了。 “别着急,这可是株魔力的草。我们必须等到明月升起,遮挡住影月的时候 才能采它。” 要等待双月升起,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面对它的诱惑,向瓦琊几乎觉得自 己一刻也等不下去了。“我受不了了。”他呵着手说,“我要摘它,我要摘它, 我要摘它。” 风行云在他头上狠狠砸了一拳,才把他从蓝莲草边上拖开。 他们坐在丘陵顶部,忍住饥渴,看着浓雾消隐,太阳像一枚白亮亮的银币, 划过天际。头颅依旧横在他们的脚下呼呼大睡。终于,夜晚的大幕降临。他们脚 下的树林已经层次不清,像是黑黝黝的山峦。月亮终于升起来了。两个孩子同时 发出了一声长长叹息。向瓦琊惊呼着说:“月亮。你看,月亮快圆了。” 他们同时感到背脊上的琵琶骨发烫,一股汹涌澎湃的力量在他们体内冲来撞 去。满月之夜就要来临了。再有一个夜晚,一个白天,然后,就到了羽人们展翅 的日子。 他们必须赶快回去。来到石头神龛面前后,他们惊讶地发现,明月的月光照 射在蓝莲草上的一瞬间,它的叶片之下竟然吐露出一星点的黄花来,看上去柔弱 娇嫩,却又光彩耀目。他们带着点歉意,小心翼翼地摘下那株蓝莲草。向瓦琊取 出一块布来,将它小心地包好放在怀中。 他们开始向山下飞奔,每到一个路口,就拾起一支箭。 月光给迷宫的石头墙投下白暗分明的阴影,他们就忽而遮蔽在黑暗中,忽而 暴露在光明中,穿过了那无数条歧道。 终于又听到了水声,他们在山脚下拾起最后一枚箭,没有停留,跳入闪动着 蓝色幽光的沼泽中,沿着水流的方向跑去。一直跑到了闪动着无数白色莲花的水 池边。“嘿,嘿,嘿,嘿。你们想把我带到哪儿去。”那颗头颅在他们的背上喊 道。他们把它放了下来。现在它带上了一丝厌倦了的神情,“再也没有比这更好 的埋骨场所了。不是吗?” “你说得对。”风行云说。他们站下来望着那些四处散落的骷髅。它们都静 静地躺在水下,沉默无语。 “朋友们,”那颗臭烘烘的头说,它脸上的肉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 “该说再见了。” “真伤感。”向瓦琊说,将它接过去,找了块花丛茂盛的地方,扔入了水中, 然后拼命地在裤子上蹭了蹭。 一路上,向瓦琊被他的长剑压得呲牙咧嘴的,然而他不肯让风行云帮他拿剑。 夜晚静悄悄地在他们头顶上数百吨重的绿叶上爬过去。他们几乎毫无察觉。 一个白天又快要过去的时候。他们终于走出了蓝媚林,看到了老树杈高高地 竖在风中的那两支惨白色的树杈。 “呼哧。”向瓦琊把长剑从肩头放下,剑尖朝下立在地上,“再不让我歇口 气,我会立刻累死的。” 风行云往西边他们村子的方向看去,太阳正在下落,风像疯狂的巨兽一样咆 哮,他们从来没听过这么凶猛的风的吼叫声,西天卷动着一层火红的云。一苇溪 在他们前面欢快地流淌。他却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了。 晚霞不该有那么妖媚的红色。 瓦琊也感觉到了什么,他握住剑的手在颤抖着。他能体会到一股愤怒的情 绪从剑柄上升起,充溢在他的胸膛中。那把咆哮的战剑仿佛在告诉着他什么。 他们跳过老树杈下的圆形石头,仿佛隔了一百年之久后重新踏入了村中。一 路上没有看到一个人,也没有看到一只牲畜,甚至没有听到一声狗叫。 他们看到了满地杂乱的蹄印,断续的血滴。扭打的痕迹和血迹越来越多,越 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将他们一路带向不愿意面对,不愿意承认的真相。 发生什么了?他们如此地害怕甚至不敢向对方问出这句话。 离他们住的树屋越近,他们就越害怕。后来他们终于被压垮了,不敢再往家 走。此刻他们正站在村里头最老的刺槐树下,他们临走的时候,村里头要孩子们 集中到这里活动。布满黑色树皮瘤的枝干枝枝桠桠地缠绕着生长在一起。他们看 到那间庞大的树屋就挤在歪扭的树缝里,右旋第六根树杈上。此刻门半开着,仿 佛还在等待他们到这儿吃夏大婶的晚饭。 他们相互看了一眼,风行云鼓起勇气跳上树杈去拉那扇门。门开的时候,一 个羽人扑在门上朝外摔到了地上,仿佛他一直就站在门后等待着他们。向瓦琊狂 喊了一声,向后跳了开来。那男孩就要死了,他的头有一半被砸碎,脖子折断, 锁骨从肿大的扭曲了的右肩膀中戳出来,脖子后巨大的窟窿边缘布满小小的尖刺 伤。 他们倒抽了一口凉气。他们认识他。他就是羽哨云二虎。此刻他那身漂亮的 衣服上粘满了红白相间的浓稠液体。他要是还有知觉,一定会对此极其生气。 风行云站在门口,嗅到一股浓烈的死亡气息从屋里飘荡而出。他扶着门框,觉得 自己的两只脚在树上生了根,再也动弹不得。他站在树上,望着西边的天空发呆。 他现在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云会那么红:村子西面的那些箭塔正在一个接一个 地被人点燃,在夜色中,在狂风中,成了一支支巨大的燃烧着的火炬。 仿佛听到了什么动静,他从树上跳了下来。向瓦琊拉了他一把,和他一起滚 落在黄桦树的黑色阴影里。晦暗的暮色里,十数匹马出现在斜坡上,它们一阵风 似地掠过干枯的村道,马背上是星光下显得黝黑的武士,腰里头闪着寒光。他们 的手里都高擎着火把。这一小队骑兵刚刚越过他们藏身的树,为首的一个武士呵 斥了一声,圈转马头,马蹄声四散开来。马蹄声行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便有白 亮亮的火光喷涌出来。只片刻工夫,村里头便火光四起。为首的武士在月光下静 静地站立了片刻,随手将手中火把扔入洞开着的门,不等火头腾起,便拍马而去。 就着火把一晃的光,风行云和向瓦琊看清了马上武士脸上的青色文身,那武 士正是名以残暴闻名宁州的蛮族强盗啊。 他们感到背后传过来一阵颤栗,好像唳螭巨大的兽蹄顺着他们的脊梁骨爬了 上来。风行云两人相互而望,他们互相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这种恐惧比 他们在面对唳螭时还要猛烈还要绝望。 死亡对活着的人来说更可怕。因为她们不再回来。不论你多么想再见到她, 不论你多么想再和她在一起,不论你想弥补什么,那怕是一挥手,一弹指,一刹 那间的机会,都永远不可能了。 他们偷偷摸摸地在路旁的暗草丛中潜行,带着一线希望,一心想到家中看上 一眼。虽然明知道那会是什么。 老桑树确实在燃烧。那棵不知活过了多少岁月的老桑木在火中疯狂地燃烧着, 成了一座火红的洞窟,空气中飘荡着木头和焦肉的香味。 仿佛意识到末日来临,那些羊拥挤在树下的圈中一声声悲叫着,努力地想从 荆棘木和桂木搭成的篱笆中跳出来。还没等风行云和向瓦琊想到把篱笆打开,老 桑树上那一堆通红的瓦砾塌落下来,把那群咩咩叫的畜生都埋在了下面。 向瓦琊死死地盯着地面,那儿有一柄巨大的双头斧,斧刃上满是磕碰出的缺 口。“他们终于来了。而我爸爸的弓,我爸爸的……”向瓦琊说道,他手里的剑 尖无力地垂落在地。他跪在了地上,从膝前拣起一副断了的玩具弓箭,变得有点 疯狂起来。“他让我们照顾好他的,他让我们照顾好他的。妈的,他让我们照顾 好他的。”风行云像木头一样站在向瓦琊的身后,摸着自己怀里的布包。他现在 越来越明白向大叔说的话了。不论你想弥补什么。不论你想弥补什么。 他们站在过去的家前面发呆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两名蛮族骑兵轻而易举地 发现了这两个漏网的小孩。骑兵一声不吭地勒马跳过火堆,仿佛跨过野外低矮得 不起眼的篱笆,从后面将两名小孩包抄住了。 钢刀出鞘的声音惊醒了风行云和向瓦琊。风行云发现第三名骑兵出现在树后 黑黝黝的灌木掩映的通道里,慢吞吞地勒马向他们行来。那名骑兵的坐骑是匹巨 大的黑色公马。风行云他们村子里没有马,他们也没有看到过如此高大雄壮的马, 它有四尺多高,白色的眼珠,胸膛宽大得好象一堵墙,堵住了所有的出路。马上 的骑手头顶上满布着燃烧的火焰,色彩艳丽,犹如临近的死神。 风行云还在转动眼珠寻找逃跑的路线,向瓦琊已经嘶哑地吼了一嗓子,挥舞 着他的长剑,冲着最近的一名骑兵迎了上去。那匹马没有收住脚步,歪斜着脚步 斜刺里跳了开去,剑在火下闪着光。风行云听到了一声响亮的撞击声。血像珊瑚 一样从马腹下的伤口中喷涌而出。另一名骑兵拉马打起了转,他在马背上愤怒地 呼喝着,转动手腕,锐利的光芒在他手上显现。他拉起马头,跳过摔落在地的第 一名武士,朝向瓦琊扑去。 向瓦琊奋力挥舞着那把死亡沼泽中捡来的长剑,他的胸中汹涌着不知道从何 而来的力量,可怕的愤怒像火山熔岩一样冲上头部,让他对死亡,对钢铁,或是 跳动的马,凶狠的武士,或是一切都无畏无惧,他觉得此刻手中的长剑在他手上 跳动,轻盈得像没有重量一样。嚓地一声轻响,那个蛮族人手中的弯刀断成了两 截,刀头直飞入蓝荧荧的夜空之中。 马暴烈地撅着蹄子,把座上的蛮族人抖动得像团面口袋。他使劲地夹住马, 走到了空地边缘,在那儿,火光能够映红他的脸和半边肩膀。他在那儿不相信地 瞪着自己的肚子,鲜血像一道彩虹,正潺潺地从那儿喷射出来。 向瓦琊紧紧地捏着他的剑。一种低低的埋藏在野兽嗓底的怒吼声回荡在黑暗 的空地上,他不知道那是从他的剑还是从他的喉咙中发出来的。 风行云惊魂未定地想起那第三名骑士,他回头看去,那个林木掩映的通道里 黑黝黝的,不时让被风撩起的大火晃亮。里面根本就没有黑马和骑士,仿佛从来 就没有过人在那出现过一样。而向瓦琊根本就没有注意那个通道,实际上在任何 时候,他都没有在那看到过什么。 风行云望着地上蜷曲的死尸发呆,当鲜血从身上流尽以后,当黝黑的皮肤苍 白起来以后,他们看上去和自己并没什么不同。从马上掉落让这些蛮族人显得格 外矮小,他们趴伏在泥土之中,看上去不像凶恶的敌人,倒像是堆残破的木偶。 “我们杀了人了。”他说,中了魔一般盯着一名蛮族人左肋下被战剑割开的 巨大伤口。巨大的树干冒着火焰从高处坠下,天空被打开了,许多星星在流动。 在以后的无穷岁月里,有无数人的鲜血染红过他的手,无数失去姓名的身躯 被他踏过。然而这具尸体上的巨口,将会在他心里一直低声哀号,一直流淌着鲜 血。“我们杀了人。”风行云说。 “那又怎么样。”向瓦琊嘶哑着嗓子回答,血从他的手上滴在枯焦的土地上。 他的眼珠通红,像是漆黑的夜中野兽心底燃起的不可扑灭的念头。 风行云突然起了种感觉,他觉得向瓦琊变了很多。这种变化甚至在更早的时 候就显露了出来。那是从林子中开始的,从找到那把剑开始,从那时候起,瓦琊 的手始终都没有离开过剑柄。那把剑仿佛让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变得愤怒,暴 躁,冲动,决不退缩。 “瓦琊,你累吗?”风行云说,伸手去碰他的手,“把你的剑放下吧。你需 要休息一下。” “别碰它。”向瓦琊咆哮了起来,他拨开了他的手,力气是这么地大,以至 于风行云打了个趔趄。 “瓦琊,你怎么了?”风行云后退了一步,把手抱在胸前。 向瓦琊的眼睛在黑暗中闪了闪,那可能是一丝抱歉的神色。他把剑插在地上, 突然蹲下身,抱着头喊道:“我受不了他们这样对我的羊。我受不了。”他汹涌 地哭出了声来,鼻涕和眼泪在大花脸上又抹出了一道道的肮脏痕迹。他张开手给风 行云看,风行云看到他的手掌中深深地映着一个火焰的符号,像烙铁烙在掌心中 一样。他们起先都没有注意到,剑柄上确实有这么一个铭刻,使劲地握住剑柄, 这个纹记就会深深地印在掌心。 杀戮的大门已经打开了,就没有办法再把它掩上。 一小队骑兵的蹄声就在几十步外响起,它们如同密集的雨脚,被风吹成一线, 渐行渐远,连绵而过那些熊熊燃烧的树屋,被遗弃的灌木隐映的牲口棚,没心没 肺地流淌着的一苇溪,直向远处而去。向瓦琊像听到信号一样一跃而起,他伸手 拔出了插在泥土中的剑。 “瓦琊?”风行云不相信地喊道,看着他冲到一匹刚刚失去主人的战马前, 伸手拉住它的嚼子,“你不要去追他们,你疯了吗?” “你没听见吗?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你别去了。” “我不信。我不信。”向瓦琊喊到,举着他的剑,跳上了马。马仿佛也被剑 的重量压垮了,在他的屁股下垂头丧气地倒腾着脚步。向瓦琊看都没看风行云一 眼,纵马直冲了出去。 风行云懊恼地嘿了一声,转头看见另一匹马拖着长长的缰绳,正在空地的边 缘游荡。他跑上去拉住了缰绳,扳住鞍桥,刚刚翻上马背,那匹马却猛烈地踢腾 起后腿来。只一下子,风行云就腾云驾雾般飞上了树梢,脸朝下摔在地上,而肇 事者一眨眼的工夫就扬着蹄子跑远了。 风行云躺在泥地里,骨头好象散了架,一时间动弹不得。他听着向瓦琊的蹄 声追着那些纷乱的马蹄渐行渐远,突然又圈转了回来。 他抬起头,就看见向瓦琊勒马站在他的面前,那把剑横在马鞍上,黑沉沉的。 “如果……如果……”向瓦琊低声说道,声音又犹豫又短促,“如果你看到 了她,就把这东西交给她吧。”他把一个布包扔了过来,再次掉转马头,跑入到 黑暗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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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大角于2005-01-15 22:41:37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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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很快,除了大火的呼呼声,周围变得一片安静。风行云又躺了一会儿,才 爬起身来,吐出嘴里的沙子,浑身上下摸了摸,没有发现哪块骨头断了。他从地 上捡起一把弯刀,侧耳倾听了半晌,只听到风像兔子一样在他头上的树梢上跳过。 他的心头现在有许多问题。首先,他不知道蛮族人来了多久,来了多少人。 他听过的那些恐怖故事里传说,蛮族人通常是烧杀一番,将所有的男人都杀掉, 而将女人都带走,然后再放火烧掉整个村子。如今火已经烧起来了,他们也许已 经走了,也许还有些殿后的小部队在。 其次,他不能确定是不是把跑掉的那匹马找回来会好些。这种四脚动物好象 不喜欢他,但却对向瓦琊一副低眉顺目的模样,颇为让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他 还是决定试着去把那匹马追回来,以免惊动尚没有离开的强盗——如果有的话。 最后,蛮族人喜欢用的弯刀提在他手里让他觉得前重后轻,别别扭扭的,他 不知道自己在危险真正降临时,是不是懂得好好用它。 那一刻,又有一种熟悉的发愣的感觉回到了他的身上,让他觉得离这座村庄 又远又近。 他提着刀绕过一大丛在火焰的威胁下抖动着的木棉树,马上就有了所有问题 的答案。 在那儿,十几条高大粗壮的汉子,背对着燃烧的屋子,手里长长短短的长矛 和短刀在地上拖下了长长的阴影。他们拖着那匹摔下风行云然后自己跑开的空鞍 马,正在那儿吵吵嚷嚷闹个没完。随后,他们不吵了,一个接一个地转过身来, 回头看着这个提刀的小孩。 他们一起愣了一会,在那些拥挤在一起的蛮族人冲过来之前,在风行云搞明 白自己是怎么想的之前,他将手里的刀子朝那群人扔了过去,转身就疯狂地跑了 起来。 火越来越大,投下越来越多的暗影。整个村子都在燃烧。他没想过村子烧起 来的模样是如此地妖艳,从来没有人想过那些盖房子用的硬直、坚韧、挺拔的木 头在火焰中会变得如此透明,漂亮,光芒闪闪。 他飞快地跑啊跑啊,仿佛以前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道路在他脚下闪过, 它是如此地熟悉却又如此地怪异。道路两侧的灌木,小树,葛藤如今都伸出手来 拖住他,纠葛着他,不停绊倒他。 虽然一路上都是趔趔趄趄的,但他一次也没有摔倒过,他的身子好象变轻了, 奇异的气流从肩骨末端往外吐露而出,然后拨弄着它,拉拽着它。 燃烧的黑烟笼罩在他的头顶上,看不到天空,但他能感觉到月亮升起来了。 展翅日快要到了么,他还有机会看到成年礼那一天的初阳么。 芦苇的香味和脚下泼溅起的水花,让他意识到自己跑到了村边的一苇溪中。 追兵的马蹄声在他耳旁风雷一样响亮。他低头窜入那些密密匝匝的芦苇丛中, 却被一声低低的女人喊叫声阻住了脚步。 一丛淡金色的头□□浮在水面上,下面只有一双晶晶亮的眼睛,露出一付害 怕和惊恐的神色。 那个年轻的羽人女孩把自己藏在一个浅浅的水坑里了。 聪明的姑娘,她知道哪儿是最好的躲藏地。风行云只来得及冲羽裳露出一个 笑容,就听到了四处包抄而来的马蹄泼溅起来的水声。蛮族人骑在马上一声不吭, 他们是些喜欢沉默的人。 风行云意识到是自己把他们引过来的,这次只用了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该 怎么作了。 “躺在那别动——”他飞快地说道,把手里的布包扔了过去,“拿好这个。” “这是瓦琊给你的。”他补充说。 现在他无所牵挂了。他顺着一条月光下坦荡的河面跑开。水在他脚下溅成一 条白线。追赶在他后面的蹄声越来越近,包成了个半圆形。 啪地一声响,一支什么东西擦过他的小腿飞了过去,然后又是一支。这一次 它掠过他的肩膀,嗖地一声钉在道路一侧的树干上,劲风刮破了他的衣服。他这 才明白过来,那是支箭。 风行云继续向前奔跑着,他开始左拐右拐地跑,速度不得不慢了下来,但身 后的蹄声也跟着缓了下来,它们响得不慌不忙,但是四面八方都有,而且越来越 近。他们不再放箭了,只是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他。 风行云突然明白过来,他们正在把他赶回村子,赶回燃烧的村子,就像赶一 只兔子那样。 他明知道那是陷阱,但是他别无选择。 风行云挣扎着往前跑着,越来越慢,他跌跌撞撞,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几 次想放弃了,摊开四肢倒在地上等待屠戮。 但他还在往前走着。村子中那棵最高最庞大的无花果树出现在了他面前。那 是村中长老们居住的地方。 它没有被点着。风行云抬起头来,在朦胧的晨曦中看到一排吊在空中晃动的 尸体,有些东西在树叶中闪亮。他没有去注意那些都是谁的尸体。前面没有路了。 那些蛮族人围成一圈金属的篱笆墙等待着。那些活动的金属甲片、皮革、肮 脏的皮毛构成的墙上面是一圈满不在乎的,狼一样的目光。他们的表情看上去像 石头一样冷漠。风行云觉得自己好象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幅场景,看到过这些表 情。 他站定了脚步,知道到了最后的时刻。现在他的背上好象有什么东西在风中 招展开了,拂过他的脖颈。他扭头就看到了自己的翅膀。 他空着双手,面对一堵敌人沉默的墙,那儿有30把闪亮的刀和锐利的长矛, 但他把一切都忘了。他的心随着那一双羽翼张开,就像是婴儿第一次睁开眼睛, 它漂亮得那么不真实,好象是透明的淡蓝色,水,或者是阳光。它就像轻烟一样 淡,像轻烟一样边缘模糊,四处发散,无力地被风吹向肩膀后面。 “我就知道,我是羽人。”他轻轻地说。 风行云试探着轻轻地扇动它们,它们张开了,每一根透明的羽毛都毫纤毕见, 风行云觉得自己轻飘飘地似乎就要随风而起了,但是终究没有用,它们兜不住空 气,它们本身就像空气一样低垂在他的背上,边缘上无数蓝色的细小晶体随风飘 散。它们如此柔弱,又怎么能负担起翱翔在蓝天的要求呢。 那些蛮族人看着这一切,大部分时候,他们只是默默地看着,带着一丝好奇。 然后,他们拉开弓,弓弦在干燥的空气中嘣嘣作响。再见。小伙子。再见。 太阳的光芒在那一瞬间透过树梢射在了他的背上,新生的抖动着的翅膀在那 一瞬间凝结成了实物,它们变成了白色的羽毛,白得像月亮山脉一样耀眼。 风行云背上的衣服被扯裂了,一片一片地飞扬开去。没有人告诉过他应该怎 么作,也从来没有人教导过他飞行,但他们天生就属于天空。 那些蛮族人听到了空气中一记无声的雷击,猛烈气浪冲击在他们脸上。尘土 扬起,向四周围缓缓扩散。他们放起连珠箭来。 风行云听到自己的身体变得像空气一样轻盈,冲上云霄。脚下是一篷交织成 黑网的箭在追赶他,但他飞得比箭还快。他撞开无花果树那些绿色枝叶,冲上明 亮高远的天空瞬间,张手捞起了那张悬挂在最高枝头上的弓。 那是柄绿色的角端弓,山桑所制,牛筋为弦,檀木为栮,弓身上布满金线弯 成的精细花纹;红色的箭是椴木所制,铁骨为脊,白翎为羽,四棱铜牙镞支支都 月亮般闪亮。 他快乐地放声大笑,在阳光下飞翔,在波浪翻滚的树林上空飞翔,以羽族人 亘古已有的舞蹈方式飞翔。阳光像利剑一样刺在他的额头上和背上,血液在他的 耳朵里轰鸣,好象大鼓擂动。他慢了下来,开始顺风滑翔,指环在他胸前温柔地 敲打他的胸膛。和他无数梦中看见的一样,他微闭的眼下是一片宽阔无边的蓝色 大地,天空则是平展展的绿色大地,玩具一样渺小的屋子,耕田,溪流。老树槎 的白色枝桠像小小的弹弓,一点一点的人影像黑豆一样呆立在原地——他并起双 脚,倏地一个倒翻下来。一股温热的风从他的头顶贯下,从顶门直到脚心,他觉 得自己天目已开,心思和眼睛都锐利无比,甚至看得清那些仰看着他的人脸嘴里 细小的金牙。他左手托着角弓,如托山岳,右手扯开弓弦,如抱满月。他朝着那 些小小的人脸虚拉了两记弓弦,小小的黑豆立刻知趣地散开了。他飘荡在风中看 到,那些蛮族人则匆匆忙忙地翻身上了马,躲藏在树丛下,顺着山脊的阴影跑走 了。 在展翅日和羽人交战是不明智的。在九州上,任何一个民族都深知这一点。 他轻笑了一声,失去了跟他们纠缠的心思。他转身开始不停地向上飞翔,肩负着 村里所有年轻羽人的梦想,他越飞越高,直到带着林地气味的风,高大的羽妖陡 崖,朦胧的大海,云彩,全都远远地被踩在他的脚下,直到空气稀薄得托承不起 他的身子,天空是墨黑的一片蓝色,他静静地展开双翼,漂浮在那,凝眸望向远 方。在那边,在遥远的海的那一边,仿佛是有另一朵云彩低低地绵亘在那儿,那 是另一片大陆还是另一座城市?它有60座升入云间的高高低低的塔,层层飞檐上 悬挂着叮当做响的风铃,铅石铺成的道路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光。它有一座仿佛 是水晶砌成的宫殿,一列列青铜的雕像矗立在屋顶上,还有无数美貌的女子骑在 马鞍上,背上系着闪闪发光的弓箭。 高空的风把他的胸膛吹得冰冷,把他吹得摇摇摆摆的,也许他的眼角还看到 了另一个飞翔的白色身影,但当他转过头去的时候,除了些撕扯开的棉絮一样的 云朵外,什么都没有。 天空实在是太辽阔了。 他飞了整整一天,才落了下来。太阳正在大海的另一侧落下去。他的翅膀变 透明了,边缘在逐渐模糊,然后吧嗒一声掉落下来,躺在草丛中,碎裂成了千万 块碎片。 村子已经烧得没剩下什么了。只有一些焦黑的木桩突兀地立在越来越凶猛的 风中。那儿曾经是他的家,他看到有一个人站在老桑树前。老桑树还没有被完全 烧掉。冒着黑烟,树皮在余烬中缓缓地剥剥作响。 风行云走过去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羽裳打了个哆嗦,但是没有回过头来。 他看到她已经把布包打开了,手上捧着那棵在黑暗中微微闪光的蓝莲草。 风行云陪她在尘土里坐了下来。他们一起等另一个男孩回来。 他们等了三天三夜。太阳和月亮交替着一次次地滑过天空。向瓦琊还是没有 回来。 在这三天里,风行云绕着村子转了一大圈,把所有找到的认识的东西收集了 起来。那里有他和瓦琊用过的旧箱子,羊鞭,向大叔的双头斧,小瓦拢的玩具弓 箭。在最后的时刻,他把它们堆在死去的树屋中间,痴痴地望了它们最后一眼, 随后点起一把火来。 火烧起来的时候,羽裳仍然站在那儿看着,三天来她像是被催眠了一样,有 点痴痴呆呆,什么话也没有说过。然后她好象突然明白过来了什么。她迎着火走 上前去,把那朵花投入火中。 风猛烈的呼啸了起来。这才是真正的猛烈的大风。它横跨过整个瀛海,摧枯 拉朽,大树倒下,巨石滚落,河水倒流。这样大的风只有老树杈能安之若泰。 他抬起头来,把指环套在拇指上,拉着姑娘,大踏步地向草原外面走去。 大海的气息在不断拨弄翻起他的心绪。 他知道自己要去向何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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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大角于2005-01-15 22:42:10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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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没有人想过那些盖房子用的硬直、坚韧、挺拔的木 头在火焰中会变得如此透明,漂亮,光芒闪闪 ------恩,要是有这么一天,俺就把大角设计的那些硬直坚韧挺拔的房子給一个个烧了吧。。肯定很漂亮神气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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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冰牙于2005-01-17 21:26:30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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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烧了之后他肯定特高兴:哇哈哈,烧吧烧吧,烧完乐就有可以再盖了,俺就又有的赚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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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sevensky于2005-02-10 08:48:50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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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天低树于2005-04-21 11:49:16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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