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美人鱼

我跟神发誓，这是关于一个女人的故事；神笑了，说这只是一个关于“告别”的故事。

我所认识的小裴，十二月二十九号生，摩羯座，血型不详，害羞并有点神经质。“方小裴”，就是这样的一个具有代表性的雌性生物。最常使用的问句是：“哎，我是个美女吧？”最常见的表情是：用一根手指搔额角，一脸不解。最大的愿望是做个没啥前途的家庭主妇。座右铭是：“如果你要替我写悼文，请一定要以‘这个人，生前，是个很棒很棒很棒的女人’作为开头。”我指着她的鼻尖说：“真没创意。”她于是仔细的思考了一下，说：“如果再多重复三遍‘很棒’，会不会好一点？”

好吧。这位“很棒乘以六”的女人，从五岁开始就住在我家楼上。封闭的公寓楼内，左邻右舍也老死不相往来，会去注意她，完全是因为她练习钢琴到深夜的作息严重影响到我。双方父母大吵了一架，楼上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她好像没事人一样在杂乱的声音中踱步下来，坐在台阶上无辜的看着我，然后傻笑。我当时竟然就给他傻笑了回去……所以，这个朋友交得实在有点稀里糊涂。

邻里之间只吵了那一架而已，可平时也经常有乒乒乓乓的声音从上面传来，每当那时她就会从楼上踱步下来坐台阶，手里多半还拿着几个解闷用的《小美人鱼》童话书。她缩在台阶一端认真看书的姿势，十几年之后我仍然还记得。只有我一半细瘦的小腿，头发梳得很整齐戴着深蓝色发带，穿着当时最漂亮的公主裙，藏不住的袖子下面是一片连着一片乌青紫红的伤口。她说：“利加，你看这本书，将来，我一定会有我自己的一本书。好像伟人的传记那样的。”但她可能会错意，以为只要把脸蛋和公主裙修饰得华丽无边，就一定能当上主角。可惜我就是无法拒绝她的傻笑，她只要坐在那里眼巴巴的望着这边，我就管不住自己的腿跨门而出。

很久之后，我仍然凶巴巴的跟她说：“还不都是妳，讨厌，每次都来找我陪！”她嘿嘿傻笑着搔搔额角：“那你干嘛每次都准时把门打开？”我凶神恶煞的嘴脸破功，一根手指戳她的额头：“笑啊！再笑啊！”这就跟漫画里面规定好的人物关系和相处模式一样，如果没有意外，到八十岁我也还会这样戳她的额头。于是，那是她第一次告诉我，她确定她活不过十八岁。

“妳怎么知道？”
“真的，利加，我跟你讲，人都会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的。”
“唔，那好吧。那妳死之前还有什么愿望么？”
“当然啦！就是有自己的一本书啊！我要作主角！轰轰烈烈的那种！。”
“轰轰烈烈……那是战争，不是主角。”
“不是啦，你不懂啦！是像童话里那样的！”

这是发生在八岁的对话，自那时起，我就认定她一定是《小美人鱼》看太多了。安徒生真是残害少年儿童。小美人鱼只是定格在页码里的文字堆砌物，却彻彻底底的降伏了小裴。八岁的小孩没有时间观念，我总拍拍她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没关系，还有十年妳才死呢，别着急，别着急。”可只要一过了十岁，“钟表”这种东西就不再意味着装载数字和机械的各式各样的形体。我偶尔开始惧怕，这个戴眼镜长头发弹起钢琴来废寝忘食的小孩会真的一不小心就死掉。想当然，她没有。她仍然在楼上发出乒乒乓乓的摔打声时拿被翻烂了的《小美人鱼》下来看，头发一丝不乱，衣服整齐大方，手臂上袖子下的伤口持续增加。这种局面维持到她十四岁，其间的好几年都没有再提到关于死亡和书本的事。

她生日当天，我拿着礼物去楼上敲门，还没动手，门就被大力推开，从里面跌出一个人影，重重的摔在我面前。门内的高个子男人看到我，觉得颜面尽失，砰的把门关上。我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手里还拿着小蛋糕，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她是隐藏在皮相之下的自尊。她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的扶着墙壁，整整头发，抬头看我：“怎么每次你都这么准时呢？哈哈哈哈……”她用一根手指搔搔额角，一脸尴尬。我当时只是看着她，叫做“死寂”的空气弥漫在我们之间将近五分钟，然后我拉着她下楼到我们的聚会台阶。这一页，她大概死也不愿意记录在她的书里吧。

若论个子，她是班里最小的，便当是最好的，笔记本是最新的，原子笔是最贵的。若不住在她楼下，我肯定会把她口里那套“我是有钱大小姐论”信以为真。这是一种近于恶质的默契，我保存着她仅有的一点点自尊，在远处默默地看着她卖弄幸福。我跟她说，不是只要风风光光就可以当主角，她嘴角一横：“我就知道，利加，你演海巫婆最合适了。”
“海什么？……”
“海巫婆啊，拿走了美人鱼的声音，给她双腿和行走时刺骨疼痛的海巫婆。”
“妳给我差不多一点！”我敲她一记，她嘻嘻傻笑两声，不再说话。

海巫婆拿走的，一定不止是美人鱼的声音。

十四岁这一年的情人节，警署的车把整条巷子都堵满了，我看着那个曾经站在门内的高个子男人被好多人押着走了出去，在他身后，小裴缓慢的提着咖啡色毛线裙下楼梯，脸上的表情是标准的事不关己。深夜，我出门倒垃圾的时候看到她坐在门口，等了很久的样子，看见我的眼神带些许惊喜。一直到凌晨，她不停的用平稳的声音跟我诉说楼上的故事：“所以我觉得，小美人鱼非常可怜。她走每一步都那么疼痛，可仍然微笑着给王子跳舞。……利加，有时候，我想，撒谎的人，总是要有高出常人数倍的想象力。每天晚上睡觉之前，我都会不停默念：‘我是被爱的，我是聪明的，我是被需要的，我是快乐的，我是健康的，我是幸福的，我是美丽的，我是最好的，我是完美的……’”她的肩膀突如其来的抖动，衬托着隐忍不住的笑声，“你知道么，……利加，这真的需要很多想象力。”

作主角真是一件辛苦的事。

我想，她的想象力就快要枯竭了，于是重新依赖“死亡”的幻想。也就是说，她也许会想象出一百多种死法，并且用幻觉中凄美的情节感动自己，但哭过之后她还是她。名牌，幸福，快乐，富有，这些表象已经甩也甩不掉。小美人鱼在舞动中，双脚大量流血，四处飞溅的红色点滴，好像无数朵红玫瑰，简直是最华丽的痛苦。那之后，小裴开始学会自欺欺人，托着下巴无辜的望着我问：“哎，我是美女吧？我很幸福吧？你爱我吧？”其中有百分之五十的玩笑性质，但不接受否定答案。她一直忙于铺垫自己的幻觉，至于没有时间想解决之道。

“不如，就杀了王子吧，杀了王子不就可以了么？”
“利加，我总觉得，不会那么简单，我一定会死的，一定会变泡沫的。”
“别傻了，那是童话来的。”
“可是童话是给小孩子看的，童话从来不骗人。”

她纠缠累累的幻觉终于把她吞噬，于是她一边疲惫的喘息一边说：“你哦，如果将来要替我写悼文，请一定要以‘这个人，生前，是个很棒很棒很棒的女人’作为开头。”说出这句话没多久，坏事应验了，她因为严重的精神衰弱被送进医院治疗，每天晚上数绵羊。没有整齐的头发，漂亮的衣服和微抬下巴的微笑造型，小裴变得有些烦躁，每天稀里哗啦的翻童话书，精神紧张到听到有人喧哗就下意识的发抖瑟缩。于是她叹了口气，终于说：“利加，小美人鱼其实很愚蠢。她一定一直幻想着最后可以得到‘王子和公主快乐的生活在一起’的结局，所以才会那么拼命的跳舞。可是，那从头到尾都不是她的故事，那是安徒生和他的笔之间的故事。是吧？利加？”

我实在没有勇气说“不是”。

无论如何，为了使她有属于完全自己的故事，我只好应允她写悼文，并且还得多重复几遍“很棒”。

我所认识的小裴，就是这样。十二月二十九号生，摩羯座，血型不详，害羞并有点神经质。死于服下过量的镇定药剂，享年１８岁。

2003.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