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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寂色
主题:最后的向日葵 /天宫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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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上加狂《醉琼枝》成功签约出版泰国图书】
最后的向日葵
当最后的夏天也彻底消逝,所有的向日葵都迷失了方向。
虽然不情愿,但十七岁的夏天也这样过去了。小风说:“没关系,再努力一定可以。”可是,我站在马路中央人行道此端,背上的书包沉重的不可想象。
我的家在很北很北的地方,每年还未到十一月就需要穿厚重的衣裳,我为此经常抱怨,满心期望的就是利用任何机会离开那里。去别的地方,哪里都好,随便哪里都好。“妳怎么舍得呢?怎么舍得?”卡兰问,可转而又说,“到了大城市不能忘记我们噢,若有一天记者采访妳,妳就假装不小心的提起我的名字,这样我就知道妳还记得我们。”我缓慢的点头:“不会忘记的。”
卡兰的歌声很难忘记。磁性的,有着艺术家天生的忧郁气质,那是方圆万里无人的旷野中响着的一只横笛的声音。和阿九的电吉他声浑然一体。我加入Become的时候,它已经存在两年了。贝斯手被星探挖去当平面模特,所以说好我只做代替,直到他们找到新伙伴为止。2000年我刚好国中毕业,十四岁,从家里搬出去,还没找好住处,提着贝斯在练习散场的地下仓库门口犹豫时被卡兰抓住:“……是这样啊……那有什么问题?来和我们住!”那以后,我都和其他三个人合住那间偏僻向北、有难看的天蓝色墙壁的小公寓。
大概有半年吧,新贝斯手还没找到,我也不急着离开。不过好象由于名分上是“临时代替”,所以也并没有人想要记住我的名字。“代打的、代打的”,叫习惯了,卡兰后来就带头叫我“小代”。反正也没有多难听,我就逆来顺受的真的把它当成自己的名字,以至于离开那里后的短期间之内,被叫到真名时反而觉得生硬。但这样也好,从头到尾都没有人讲过要我加入的话,卡兰说:“因为我知道妳一定会离开的,绝对会。看到妳的眼神我就知道了,妳不会一辈子在这个地方。”
这是所谓“灰姑娘的野心”,我从很小就有了。在有五千人以上的体育馆弹贝斯,面对一大堆摇来摇去的荧光棒唱慢歌,接过双眼红心的fans的礼物,和同伴因为首次演出感动得抱头痛哭,穿专门为自己设计的衣服而制造流行,用最骄傲的姿势见证历史……这些热腾腾的野心,从我会读格林童话时就有了,并逐年增加着。所以,绝对不要一辈子呆在这个还未到圣诞节就漫天大雪,夏天闷热的想撞墙,到处是浓妆艳抹、穿得象胡萝卜糕一样的人的地方。
小风说:“没问题,妳一定没问题。我完全找不到妳会失败的理由呀。”我坐在他病床旁边的椅子上慢慢的削着苹果,回答说:“恩,到时候你要帮我做舞台设计呀。”
小风和我从小是邻居。说是邻居,可其实他住在我隔壁的时间少的可怜,多数时间都是在医院里,从这一家到那一家。在不认识他以前,我都跟着大家一起叫他“房东的儿子”,直到某次替房东送饭去医院,看见他坐在长椅上画画,抬头看见我,停了半天说:“妳背着的是吉他吗?我可以看么?”
“喏。”我没回答,把便当递给他。他接过去,并不急着打开,继续抬头看我:“是吉他吗?”
“不是,是贝斯。快点吃完,我还要把饭盒带回去。”我的眼睛望向别处。
“我可以看吗?”他紧追不舍。
于是我只好秀出来,弹了一段:“现在可以吃了吗?房东要我把饭盒拿回去。”
“妳知道卡兰吗?”他依依不舍的把手指撤离我的贝斯。
“什么?”
“卡兰。她唱歌很好听。他们刚好需要一个贝斯手。”
“那是什么东西?”又不是名人,我为什么会知道那种东西。我在心里默默的咬牙。
“是卡兰,她唱歌很好听很好听,以后一定会出名的。”
“这名字我连听都没听过。”我没好气的说,希望结束这没营养的对话。
“可以后会很有名,所以妳现在最好记住!”仿佛珍贵的东西被玷污了一样,他也认真了起来。
离开卡兰的Become后,我用打工的钱买了一张车票前往所谓的“大城市”,行李箱里塞满了CD。
“在妳绝望之前,最起码要试三次以上。”阿九这样说,“不停的去参加各种甄选,把demo复制个几百万份,一家一家唱片公司寄出去。要争取作到让妳的demo潜伏在世界各个角落,象灰尘一样无所不在,象蟑螂一样生生不息。”我满脸黑线:“好强的比喻……”但不可能有比我那些奢侈得惹人发笑的梦想更强的了。
“我不会笑妳的。听起来再怎么奢侈、荒唐也不会笑妳的。”小风说,“到目前为止,我有六分之五的生命都呆在医院里。每天听到的就是别人不断重复‘你不能做这个’‘不能做那个’的声音。所以我知道,听到别人说‘你可以’‘你能够’是件多友善、快乐的事。”可是,这世界上并不只是友善和快乐而已,还有失意和挫败。掐着手指头算起来,试过差不多十次以上。街头表演,酒吧驻唱,演艺甄选,demo寄送。只不过都没有效而已。其中有整整一年时间,我只是每天不断的练习,不断的等电话,不断的失望。
“到十八岁为止,就到十八岁为止。我可以为所欲为、胡乱荒唐的日子,就到那天为止。”我对自己说。
独自在外的生活十分辛苦,我常常为了要给卡兰打一通电话而节约掉两餐的钱,租住的地方水电供应断断续续,唯一可以当作年夜饭吃的东西是自己动手做的蛋糕。夏实则是在我最最穷困潦倒的时候介入我的生活——贝斯的弦在十七岁前的冬天咔嚓一声断掉,乐器店刚好是他在打工。他用像小风一样宝贝兮兮的动作抚摸我的贝斯,问:“这种的要多少钱?”我在冷风中缩缩脖子:“很贵。”他不再说话,帮我换好了弦。在我走出店面的前一秒钟被他拉住手臂,递过来一张传单:“我在九号路尽头的pub做,星期天晚上还有发招待券。没事的话可以……”
“哦。”我打断他,扯过传单走掉了。
后来卡兰在电话里窃笑,说:“这是物以类聚,注定的。”我额头隐隐胀痛:连悲哀也可以注定么?可是一切进行的都这么理所当然,有着让人措手不及的从容。
夏实的乐团还没起名字,主唱是美丽的极罗罗。大都市中到处都是车水马龙,这群人好像逃难的老鼠一样,经常只能骑脚踏车到二十公里以外的郊外去练习。我坐在夏实的车后座上,背着贝斯的身影显得有些拥挤和恍惚。目的地的山坡顶端有两棵巨大的树,可以挡风遮雨,又可以当作假想舞台,我抱着膝盖坐在假想观众席草地上,仰望着张开双臂拥抱自然的极罗罗用倔强凌洌的歌声扑满整个山坡。休息时,我把水递给夏实:“夏天之后你要干嘛?”
“还不知道。攒好钱回老家上大学吧。”他说,拧紧水瓶,垫在脑袋后面躺下去。
“为什么?”我转头看他闭上了眼睛的面孔。
“现在这样每天好累,做学生,当上班族好简单,有人规定你去什么地方和怎么去,所有状况都是规定好的。”
“真的哦……”我点头。不用疲于应付突发状况的生活一定超轻松。
“妳呢?”
“我啊……”
还未到夏天,我的钱就用光了,最后一次参加甄选是在四月,身上穿的衣服的干洗费还欠着。半夜里下起雨来,屋子里的电突然停了,我蹲在屋檐下抱着膝盖哭出声音来。夏实撑着雨伞出现,手里提着散发香味的食物:“妳怎么蹲在这里?妳的鞋子呢?”我停止哭泣,抬头看他,吸吸鼻子说:“球鞋扔进洗衣机洗,绞掉了,其他的鞋子作秀才能穿。”
他收好伞,拉我站起来:“妳唬烂哦?”
“是真的。”
“洗衣机绞球鞋?唬烂的吧?!妳是女人吗?!”
“哇——”我突然大哭。也不知道为什么,胸中满满的都是疼痛和委屈,一下子随着眼泪溢了出来。
七月,我送夏实上南下的火车。从车站走回公寓的路上,伴随着双腿的酸痛,脑子里也在不停翻腾着。打最后一个电话确认自己真的落选之后,停在公车站旁边,夹杂在来往的人群中,突然不知道脚应该往哪里迈。卡兰这个时候打电话来,问我为什么这么久全无音讯。我坐在马路边上,下巴抵着膝盖回答:“我最后一次见到口袋中最大币值的一个一元硬币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自制demo寄出大概超过一亿份吧,保证可在各大唱片公司的垃圾桶与瘸腿桌脚下寻获。”
“回来吧。”阿九说,“我来帮妳录。”
“我们去车站接妳。我们把公寓的墙壁重新粉刷了。”卡兰说。
“没关系,再努力一定可以。”小风坐在充满药水味的回廊长椅上说。可是十七岁的夏天也这样过去了,有一瞬间,我坐在他旁边,脑袋里忽然闪过一道光,然后有三秒钟以上的空白,甚至记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用这么疲惫的声音告诉他“不行,完全不行,我试过好多次了。嘲笑我吧,只是不要对我说‘一定可以’和‘再’。”善意和快乐是美好的,只是,如果潜意识中不想相信,那再高尚的祷告听起来也象谎言。
“夏实的选择真是明智。”我感叹。
“夏实是谁?妳为了半路突然出现的人竟然放弃。”
“跟他没有关系。我是觉得很累。”
“再努力一下就行了。妳一定没问题的。”
“……”我深呼吸,胸部的疼痛又开始蔓延。
“好不好?”他抬头仰望我。
“我分不清楚,我到底是在为谁疲于奔命。你是在认真的鼓励我,还是只想让我代替你达成梦想?”我的眼神仓皇逃窜,只好站起来背对他。他沉默半晌:“有差吗?……妳的名字不就叫做小代么。”对话在双方的气话中结束。我站在漂浮着微微潮湿空气因子的街道上,追随着渐渐飘远的积雨云——这是我和自己的战争,野性的我在代替一成不变的我完成梦想,只是,一直遭遇失败。
穿过透明的玻璃,阿九不断打手势给我,卡兰的“停停停,不行”持续从耳机中传出。我声嘶力竭的在麦克风前叫嚷,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却在最后关头迷失方向,倒流回口中,又苦又涩。我摆摆手,卡兰停下音乐。
“太大声了,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说,坐在旁边的地板上努力喝温开水。
“是哦,抱歉。”传来机器调整的声音。我摘下耳脉,汗水从发鬓渗出。
“抱歉。”我也回答,“还有四个月。”
“什么?妳说什么?”卡兰在控制室问道,仍旧在调整音量。
“还有四个月,我十八岁生日。”
“是哦?!要庆祝哦!哪一天?……”卡兰的语调雀跃,和旁边的阿九讨论起来。我舒展开四肢,躺在地板上想:就到那天为止。那天是战争的最后期限。阿九和卡兰进录音室来,一起坐在地上,商量起几个月后的party事项。
“老土!哪还有送布娃娃的?!是吧小代。”卡兰挽起我的手臂。
“那不然怎样?直接包红包吗?”
“不如你就送那个好了!反正你这个人又没什么才艺!”
“哪个啊?”
“就那个啊!我跟妳说哦小代,他有一项特技哦!他会拿着呼拉圈配合舒伯特的曲子跳芭蕾!”
“靠!谁会那个啊!”
“明明就会!……”
“奇怪,跳就跳!谁怕谁。不过小代,我牺牲名誉跳那个,妳要答应,如果将来妳成为百万富婆,一定要送我一只Gibson的吉他,烟色的就可以,不然墨黄也可以……”
“吼!我说你这个人真是……”
……
当一切都不再确定,“如果”就变成一个可怕的词。
拿着重新录好的demo上火车的时候,行李只有一只小书包和在路上买的晨报,为时四个月的梦想的重量正在浓缩。我把思想从窗外的景色与过盛的回忆中拉扯回报纸上,看到关于夏实的消息。
“被,签了。被公司,签了。”
坐在我对面的人疑惑的瞄了自言自语的我一眼,把遮阳帽重新盖在脸上睡去。我的喉咙好像被过分挥发的夏日水汽堵住,咸涩的液体只好从正确的泪腺成群结队的踊跃而出。小风的鼓励和卡兰雀跃的影子好像细菌一样在脑中成倍繁殖着,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拥有能够为所欲为的勇气的时间好像接近尾声的沙漏一样,即将枯竭。还未来得及见证,我就成了历史。那些曾经招摇一时,好像梵高冷艳孤高的向日葵的梦想,成了日久退色的斑驳画布。
手指明确触摸到的报纸上的消息,看起来却如此不真实。但,这或许是早已注定好的。我明明可以把那个冬天里碍手碍脚的酒吧海报扔掉,然后以无数可能性中的另外一种生活在平行线的另一边。可我确实拿着颜色暗红的纸在冷洌的风中寻找半个钟头,走进那个热火朝天的酒吧,默默注视台上的灯火辉煌。这是神的警告和注定无法获胜却仍不甘心落败的游戏。
虽然不情愿,可是连十七岁的夏天也这样过去了。一直到十一月,我倔强的坚持还强硬的树立在自尊表皮外。圣诞节前夕,我打电话给卡兰,接电话的是陌生人。正在犹豫的片刻,小风的插播被转进来。
“谁?!你说谁?!”
“阿九。”
“车祸?抢劫?群架?食物中毒?怎么死的?!”
“不知道,卡兰不愿意说。”他的话音沉甸甸的落在冷硬的地上。
“那她的新电话呢?新家的地址呢?”
“不知道,她没有再打电话过来了。”
“你没有去找吗?!”我握紧听筒的手指生疼。
“医生不准。”我为什么会过分奢望一个只有六分之一的生命自由和勇气的人的行动力?
“……卡兰和你说过他曾经向我要过一只烟色的Gibson么?”
“小代……”
“我只是想记得他要过一只烟色的Gibson。”
是注定的吗?这些悲哀。在无所畏惧的孩童时代的梦想与勇气匀速流失的剩余时间里,我拼命追逐前方的光芒,只是终究逃不过。充满美好与愿望的世界在渐渐清晰沙漏上方显露出丑陋的缺角。我站在十二月的冷风中,突然一片空白,不知道为什么会站在这个地方,为什么会看不到身后的脚印。
最后一个相信奇迹的夏天于茂密的柏油森林中隐没,所有的向日葵都迷失了盛开的方向。
2003.11.17
№0
☆☆☆
莉莉丝
于
2004-06-16 10:41:10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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