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居者募集中

很久之后，她才恍然大悟，原来高中一年级自己喜欢上的，是个没有担当的男人。彼时，任她捶胸顿足，哭天抢地也没办法挽回。小Z痛苦的噘起嘴巴，天天跟我唠叨她遇人不淑。我跟她说，不是所有人都有幸遇人，所以如果偶尔不淑，那还请自己躲起来偷偷咒骂泄愤。她记住了我的话，把军训时的照片拿来，挑出那不淑之人的单幅，用透明胶贴在公寓客厅中央地板上。那个穿着墨绿色不合身军服的笑脸，白色牙齿上布满鞋印。她走进走出要踩，高兴蹦跳要踩，生气泄愤也要踩。小Z就是这样，永远都长不大。

小Z春天生，典型的白羊座，但是乐观过头。小时候住我家对面，上幼稚园当我同桌。那时候有个男生喜欢她，几个小孩子的家长都认识，大人在前面走，我们三个在后面手拉手。男生左拉右扯，享尽艳福，最过分的是经常在小Z不注意的时候抓起她的手就亲一口。小Z嘴上说嫌脏，可是笑得美滋滋的，回家照样一毫米一毫米洗手，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上小学之前，那男生就消失在我们居民区，那之后除了她自己再也没人亲她的手了。那之后过了起码十年，她还能时不时地跟我提起小时候那男生眉毛眼睛的某些细节。

“看不出来，你那时候才几岁？竟然早熟成那个样子……”我做耸肩状。她才不会承认自己多情，顶多就嘟囔几句说她积极追求生活中的美感。我当然就随她去说。小Z是外婆带大的，爸妈很早就不在了，所以她几乎对什么都很认真，即使在厨房里不知不觉中养了那只肥头大耳的“小强”被我不小心踩死了，也能伤心半天。因此她不养宠物，坚决不养，因为她受不了自己喜欢的东西比自己先死。因为有这种执着，她不仅积极寻找生命中的另一半，也在条件中加上“只要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也没关系”。这一点我可以作证，她真的非常努力，只是每次她都认为是最后一次，但每次都只不过是“另一次”。从国小到高中，一共三人不淑，不是对她完全没感觉，就是喜欢上她身边的人。

“F，你听没听过那个红线的故事？”她一边缝抱枕一边说。
“哪个红线？”
“就是神啊，在每对恋人出世之前就在小指上拴着看不见的红线。我动一动，那个人就能感觉到。”她把线咬断，放好针线，拍拍枕头，抱在怀里，伸出一只手来神经兮兮的动小指，“我动！我动！我动动动！你猜那个人能感觉到么？”我表情僵硬，放下原子笔，摘下眼镜，一动不动的看她。她笑眯眯：“我就每天不停的动，那他就随时随地都想到我，等我们真正认识的时候，印象肯定更加深刻。”我重新戴回眼镜，继续写企划书：“在那之前他一定被你烦死。”

她竟然相信了我那话，以后都不再动小指。

其实小Z长得很可爱，眼睛圆圆的，脸圆圆的，身形姣好，只要盯着她不动五秒钟，肯定有捏捏抱抱欺负欺负她的冲动。可是她红线那端的人始终都没出现过。高中毕业，我没有继续读大学，找了份稳定的低薪工作自给自足，她好好的上大学，却突然跑来跟我合住，公寓分两半，房租两份付。我多数半夜工作，只有吃中饭的时候偶尔可以碰到刚好学校没课的她。有段时间她突然变得很忙，一打听才知道交了笔友。她跑去杂志上登了简介，来信如鹅毛大雪。有时我半夜到厨房找吃的，还见她趴在客厅餐桌上埋头回信。为了积极追求生活中的美感，她真是费尽了心思。但过了那一阵子，她又突然厌倦了，跟我叨咕：“F，跟你说，我想通了！这世界上这么多人，肯定神把我给漏掉了。”

可是这么丧气的话是很少有机会听到，小Z天生乐观，乐观到高中毕业后好几年才恍然大悟她其实当年遇人不淑。小Z爱喝桔子汁，有果肉的那种，喝起来没完。她外婆曾经怕她喝坏肚子，偏偏不准她喝，见到就没收。为此她还经常跑出去淋雨、故意和感冒的人近距离接触，感冒之后就可怜巴巴的继续要桔子汁，她外婆见状就心软，她自己也屡试不爽。后来她搬出来住，外婆回乡下老家，没人管着她，她天天喝。她就是这种人，有劲头的很。所以，笔友攻势失败了之后她又想出新主意，说要以招募室友的名义引狼入室。我当场拒绝，骂她不是“追求美感”，是“欲求不满”。

并不是没有人追她，只是为数不多的那几个追求者进攻时她都没反应，等反应过来早就来不及。她跟我说她不是迟钝，只是比较相信第六感。当“那个红线”出现的时候，她肯定会有书上说的那种被十万伏的电压穿身而过的感觉。我跟她说那是不可能的，当那红线出现时她肯定是很快乐的，可是被过电一点也不。……她快乐也没有，过电也没有，高中毕业后第五年大学也毕业了，但身旁的位置总是空的。小Z小声跟我说其实她很爱面子，于是辛苦的打工，让我陪她去买了一颗超漂亮的钻戒，还戴在无名指上。我撇撇嘴，说她虚荣，有我陪她当老处女竟然还死要面子。说这话的两个月后我就食言了，忙着搬了一天的东西住进男友家。

小Z一个人住在公寓里，经常半夜打电话给我说一个人住有点害怕。她还出去特意买了一双男士皮鞋放在门口，门板背后放着一把竹把扫帚随时防身留用。我跟S说，小Z是不是真的哪里搞错了，为什么一直都找不到好对象。S降低报纸，露出半个脑袋，眼睛扫扫我：“神大概真把她给漏了吧。”我叹口气：“肯定是神搞错了，小Z没贼心没贼胆，不敢偷不敢抢，唯一缺点就是有点死脑筋，这种良家妇女竟然孤家寡人。”小Z是坚决不同意这种说法的，她仍然十分罗曼蒂克的等待着自己的那次过电。不久后，她生日，我回去公寓看她，门口竟然真的贴了布告，电脑打印，大标题还用七彩颜色：“入居者募集中。”

“你疯啦？”我伸手要撕下来，被她拦住。
“F，跟你说，我又想通了。我觉得我那根线可能不太结实断掉了，我得重新募集才行。”
“那你起码加上多一点限制！‘只要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也没关系。’路边野狗都会来的！”
“F，野狗不识字！”
“……”

总之，事情至此。一个月后，她终于募集到了。对方确实四肢发达没错，可是我看头脑并不简单。开始的日子小Z快乐的不得了，戒指拿掉换了新的，睡衣也开始买性感的，香水要名牌的，CD要劲爆的。过了一阵子，四肢发达的那个在公寓里三顿饭开始免费，偶尔还可以吃到补品。他要什么小Z给什么，比养野狗还费。小Z那时候在普通广告公司工作，薪水很快就被榨干。又过了一阵子，募集中标者自动失踪了，屋子被翻得乱七八糟。我听到消息赶紧跑去小Z那里。赶到的时候她跪在地上像日本女人一样擦地板，累得直喘气。我拍拍肩膀用从S那学来的话安慰说：“中华儿女千千万，不行咱再换。”小Z抬起头，丝毫没有气馁的神色，呼出一口气，用袖子擦汗：“他翻东西的时候都穿外面的皮鞋，把地板弄得好脏。”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小Z都25岁了，才开始学会追星，而且还不是普通的明星。她特意买了一堆美国片，一个一个挑，最后眼睛一闪一闪的选中了演“阿甘正传”的汤姆汉克斯，那形象完全符合她标准，她简直爱死了。我跟S叨咕，S说她只是太寂寞了。小时候爸妈死得早，又是隔辈的外婆带，虽然有不少朋友，可她就是那种面对朋友嘴角就自动上扬的人。所以，她只不过想要找一个人，认认真真的找一个人，认认真真的对他好。我看着她那傻瓜的样子就不自觉皱眉头，公寓外头的布告确实是撕下去了，结果过了一季她又换了个新的上来，像海报一样还印了汤姆汉克斯的剧照。这次的条件限制增加了，她用黑色油性笔粗粗的写上大箭头，说来的人必须得符合这种条件才行。S看了，建议她不如开个“给弱智儿童一片天”的慈善组织。小Z脑袋一歪，竟然真的开始考虑。幸好她没有多少钱，也没有那么广大的人脉，真是幸好。

S说，寂寞是流感，染上后就是绝症。小Z仍然努力的寻找着生活中的美，虽然没有再频繁的遇到不淑的人，可是寻找的路途也不见得有多光明。远远看去，她就扶着扫帚站在门口，搭个凉棚不知道望着哪个方向。不管有多难过，嘴角永远上扬，而且总能找到新的借口说服自己恢复信心。小Z就是这样。

“ZZ，换季了啊。”
“是哦？”
“对啊，看我这些东西，跳楼喋血大甩卖，商店里要出人命了。”
“我看看，哎呀，真的换季了。”
“立秋都好几天了。你门口那海报怎么还不换？”
“正在想这次要用什么背景……”
“我觉得大标题就用‘给弱智儿童一片天’吧。这样比较有吸引力。”
“嗯，也好也好！等我打印一下……”
一天过一天，小Z仍然在不断的寻找着。从她偶尔微动的小指看来，激情指数仍然维持在80%以上。过了这一季，她还会再贴新的宣传海报上去，一边喝桔子汁一边站在门口搭凉棚遥望。口中念念有词“入居者募集入居者募集”。反正，小Z就是这个样子。

嗯，入居者募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