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穿上西装，系好领带，在我额上吻了一吻。
    “晚饭不用等我了。有应酬，你自己吃罢。”
    说完，他离开，剩我在这个我们共有的家里。
    我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起身收拾碗筷，到厨房洗干净。看一眼钟，七点半。换衣服上班。
    每天步行上班是我的乐趣。悠悠而行，人来人往中，看起来很长的一段路也不觉之中走到尽头。
    望总是笑我白白领着公司的车贴有车不乘自找麻烦。
    我有不解释。有些事，无法言传意会，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我眼里的风景，望看不见。
    其实，望眼里的风景，我又何尝看得见呢？
    谈恋爱的时候，我们不是这样。他喜欢济慈拜伦普希金，我喜欢李白杜甫辛弃疾。虽然很少有花前月下的机会，可是满足快乐。望念一首情诗给我，已经让我心花怒放。没什么可望不可及的欲求。
    然而真正幸福。
    才不过几年，彼时简单而纯净的生活，不知不觉淹没在奢华的物质里。高保真音响，背投电视，个人电脑，家用轿车。望对享受的追求似乎没有止境。
    我却没有长进过。锦衣美食之于我，可有可无，不过是身外浮云。
    “没有钱，你能穿烟萝色的真丝长袍坐在太师椅上听西崎崇子看亦舒吟李杜？”望只是这样反问我。
    我无话可说。他说的是事实。一份朝九晚五千把快钱的工，哪里支撑得了两百平方的大宅同二人世界？
    我是顶没资格对望指手画脚说他市侩势利的人。
    偏偏又融不进望的社交圈，嫌俗嫌土嫌东嫌西。
    有时候真觉得自己面目可憎。比之望更讨厌。望至少够坦白。
    但望似乎完全不介意。
    近年来我日渐与他疏离，他好象全然没有察觉。只是他看我的眼神偶尔似陌生人。但转眼就消失不见。
    真是悲哀。两夫妻连同床异梦都做不来。根本我已经无梦。
    胡乱想着，人已经走进公司。
    女同事笑得暧昧不明。
    “希，你可真幸福。”
    “啊？”我不明所以。
    顶恨这班女同僚。工作时间闲极无聊，镇日说长道短。比谁人指环上的钻石克拉重哪个脖颈上的白金项链粗，动辄号称浑身上下行头是妮娜里奇唐娜卡伦。
    还有男同事搅在里面惟恐天下不乱。
    “希，一早有人把时鲜花束送进来放在你桌上。”
    “是吗？”真头疼。小小一间公司，十数个人。传什么事都速比穿梭机。恐怕上至老板下至清洁阿姨，个个都瞧见了。
    “你老公真体贴。”秘书小姐一副向往的样子。
    望？怎么会？送花，他多年没有过了。
    只能笑着敷衍过去。再不耐烦在人际关系上做功课，也要勉强混到及格。
    走到办公桌前，我有心情蓦然开朗的感觉。一大束鸢尾开得灿烂绚丽，毫无掩饰，干净清爽一如今天的太阳。
    不会是望。他的风格是华丽高贵。
    在花束上找了找，并无卡片短笺表明身份来意。数一数，十一支。一心一意吗？对我？
    一整日，成间公司的人共我，都不十分全心在工作上，起码三分心思在想这一把美丽得肆无忌惮的植物。
    临下班时，老板也跑过来笑呵呵说，“希，顶好天天有人鲜花赠美人。有这样一捧花，整间公司马上充满生机。”
    “我们替老板多少也赚了钱，老板何不大方些，每月再发点鲜花费。”秘书小姐马上献计。
    “可以考虑。”太极高手笑咪咪走开。
    大家磨一会儿洋工，电子钟一响，统统下班。
    回家路上，突然省起望说过，晚上有应酬不回家吃饭。不想回去的念头渐渐升了上来。因那十一支原委，更因那久违了的隐约喜悦。
    放纵一下吧。守着望，却离他愈来愈远，是不是因为，他同我，都不再有热情呢？去感受一下周围生活的热情也好。
    在冰淇淋店吃了一款香草冰淇淋佐草莓，到动感电影院看一场三十分钟的短片，去书店选一套垂涎日久的《唐书》，拒绝一个风骚男人的搭讪。
    是夜，许是我婚后最恣情快意的一晚罢。
    带着薄薰，我推开家门。
    客厅的灯亮着，光线柔和地洒在望的脸上。
    他竟然在家。
    我下意识地看摆在一边的时钟，十点。于我，太晚；于他，太早。
    “嗨，望。”我奇怪自己怎么会有偷情被捉的罪恶感。
    “嗨，希。”他态度奇怪。并不追问我为什么晚归，只问，“吃过饭了吗？”
    我摇头。望经久不关心我的起居行止，他至多问我钱够不够用。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立身来替我挂好拎包，款去外套。
    “我猜也是。”他亲吻我的脸，“去洗手吃饭。”
    我狐疑。据说男人对发妻态度突变多半是他在外面做了什么亏心事。
    会吗？我偶尔也彻夜不归，但从没疑心他在外面搞七捻三。他说应酬，我信。
    望将我带进餐厅，轻轻揭去覆在长桌上的白色桌布。
    今日我第二次有豁然开朗兼且目定口呆的感觉。
    罗宋汤、蔬菜沙拉、芝士蛋糕、果子酒，室内响着康果的林园情景。是我的家居风格。不用昂贵，然温馨。
    坐在桌前，我凝视望。我不了解望。也许从我看不见望眼内的风景的彼时彼刻，我已经失去他。现在，我细细看他的脸，他英俊如昔，却成熟如许。但不是我记忆中的望了。
    “希。”他握住我的手。
    我等他说，等他揭开谜底。
    “五周年快乐。”他吻一吻我的手背。
    我傻掉。
    望斟一杯酒递给我。
    “希，我想给你个惊喜。”他笑得有一丝害羞。“我想了好多方案，可是，近年来我一直有点吃不准你的口味。不知道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或许最传统的方式也最能打动你。——希、望、你喜欢。”
    我傻傻的掉下泪来。
    是我忘了结婚纪念日，是我。
    望见我落泪，一时间不知所措，坐到我身边替我擦掉眼泪。“对不起。这一两年，我太专注事业，总觉得在物质上满足了你，就是让你幸福，却没有好好关心你的感受。当我发现错误的时候，想认真和你沟通时，却原来你已经离我那么遥远。有时候看着你整理房间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咫尺天涯的感觉。”
    透过婆娑泪眼，我依稀仿佛又见到了过去的望，温柔体贴值得依赖。
    “希，很抱歉这么匆匆之间，我已经浪费了五年的光阴，没有真正兑现我娶你时的承诺。但是——不会了。你快乐才是我追求的目标。”
    我不让望说下去。
    其实错的人，又何止是望？应该是我。真正忘记结婚誓言的人是我。自私的人也是我。
    一味要求望了解我在乎我，我却没有用相同的心回应望，自顾陷入自己的世界，将望隔在彼方。不是望看我的眼神越来越似陌生人，是我以陌生的角度在看待望。亦不是望全然未曾发现我的变化，而是我真正忽略了努力经营这个家的望。
    一直以来，贤的是他，愚的是我。
    差一点，我共望，就变成两条射线，朝没有尽头的远方而去。
    好在，望突然改变了方向，来找我。
    “不。”我与望拥抱。“是我错了。”
    望温柔而宠溺地笑了。“我们两个人，在开检讨会吗？这可是结婚纪念日呢。”顿了一下，他捧住我的脸。“希，小说里总是写‘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让我们的昨日，就好象一个已经走完的一生。今日今时今刻起，开始新的一生。”
    啊，望的文艺腔又回来了。
    但，有什么不好？是我爱的他，是他爱的我，以及我们的两生两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