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到他，是在一个女友的婚礼上。
    之所以会注意到一个眼角唇边微有皱纹与沧桑的陌生男性，不仅因为他是个肤色黝黑身材一流极之英俊的男人，更因为他穿得很随便，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冷冷的调子，和婚礼上热闹的气氛极不搭调。
    主桌上的伴郎伴娘陪一双新人敬酒去了。秋官是伴娘之一，自然逃不了一场舌战群雄。这一桌就只有不胜酒力的我和埋头豪饮的他。
    他自己带了一瓶黑方尊尼走路来。自斟自饮。每次都一饮而尽。看得出来他酒量极好，且有着北方男子的粗犷豪放的气息。与他脸上冷冷的调子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若非他并无其他举动，否则我会以为他是来找茬的。
    更特殊的是，他颈项之中挂了一件与他的冷凝十分不相称的饰物——一枚镶着钻石的鸡心小盒。在灯光的映照下闪着灿烂的光芒。显得很突兀。
    我难掩好奇地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子。不知他是没注意到我的注视还是他已经对异性的注目礼习以为常而没有任何反应。
    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是一对新人表演了什么节目，使我分了神。等我再次注意他时，他正用一只手撑着头侧着脸，另一只手握住鸡心。在他刀削斧劈似的脸上沉思的表情给我留下无法抹灭的印象。
    闹洞房的时候他也在，依然不讲话，只是豪饮。连大咧咧且忙得昏天黑地的秋官都注意到。
    扰攘到半夜，一干闲杂人等终于放过累成一滩泥似的新婚夫妇，从新房之中退了出来。
    “那沉默是金的男人是谁？挺面熟的。”秋官在回家的路上问。“似是男方的客人。”
    我摇头。不认识。看上去如此出色不凡让人过目不忘的人，我之前并未见过。
    “真奇怪，看起来不动如山但——惊心动魄。”秋官的形容，正是我的感觉。但我对陌生人的好奇仅止于多看几眼，不会深究。别人的事，是他的隐私吧。
    对他的印象，渐渐成为过往。直到一日秋官拿了本时尚杂志来给我看。
    翻开的彩页有他的照片，米色运动背心露着那枚鸡心。内文介绍本埠的攀岩运动和好手。
    啊——我望了秋官一眼。名士呢。名人没有隐私罢？
    虽然没有特别留意，但渐渐通过各色渠道知道关于他的种种，慢慢在头脑里形成关于他的过往。
    英俊、富有、受单身女性欢迎。
    读大学的时候参加了登山队。
    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恋情，但女孩子认为他太过完美，她周身的压力太甚，主动下堂求去。从此他一直单身。
    然最震撼的细节来自女友新婚的先生。他送给秋官一份旧报。用红笔圈起来的新闻讲一队十一人的大学登山队遭遇山难，九人罹难，唯一的女队员失踪，一人生还。生还者的照片虽然有些模糊不清，但一眼就可以认出来——是他——彼时还很年轻，眼角眉梢尚无皱纹。报道说被救时他一只手紧紧握住一只断掌。
    “谁的手掌？”我们齐齐问。
    友的先生沉默半晌才开口。“是那个失踪女队员的。她是他的前任女友。搜救队最终也没找到她的尸体。”
    一时间客厅里一片静寂。简直似悬疑电影。
    “可是，为什么会有一只断掌？”友问她的先生。
    “事后进行了调查。是山体滑坡将大部分人活埋，他被冲至深涧边缘浅埋。估计他一直牵着她的手，她跌了下去后，一只手被他死死拉住。她为了不明的原因砍断了自己的手。”
    “不通。一个女人悬挂着在没有着力的支点的情况下用一只手砍断自己的另一只手，几乎不可能。”秋官质疑。
    “她是学医的，”友的先生解释。“他获救后，有很多不利于他的传言。虽然饱受压力，但他从来没有站出来解释整件事的经过。所以，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真相。”
    “他不肯说的故事，一定是让他最痛的故事。痛到根本开不了口。”秋官低语。
    我轻轻说，“她一定很爱很爱他。”
    众人齐齐看向我。
    “不然她不会砍去自己的手。”
    没人再说话，包括我。真的没人知道真相。

    数年后我们知道故事的下半部分。
    一个男性时尚节目的专访中，记者问了他一个我也一直想知道答案的问题，那么男性且冷色调的他，为什么有一件如此不协调的女性化的饰物十年如一日地戴在颈项间，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他陷入沉思良久，一如我在友的婚礼上见过的表情。然后他握住鸡心淡淡地说：
    “这里是一个她爱我远胜过我爱她的人的骨灰。我只为爱她而单身，她却为爱我而放弃生命。十年如一日地戴着她是我唯一能和她一起到地老天荒的方式。”
    啊，原来，那是他们之间的爱情与她的骨灰。
    原来，一直陪着他且要陪他到地老天荒的，是她的爱的骨灰。
    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