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所有经历这一场生命中无法承受之痛的人们

    医院，是顶神圣的地方，在这里，生同死，不断循环往复，时时演出不同的悲喜剧。是以，对医院，我一贯怀有敬畏心情，即便只是到医院探望朋友，脚步亦不复轻松。
    友，在这间医院小儿内科担任医师，每日忙得昏天黑地，下了班只晓得躲在家里埋头苦睡，管他外面是晴是雨，一概不理不睬，想要见他一面，难逾登天。只能约在医院午休间隙，坐在医院小花园的长椅上，一边吃酸黄瓜三文治，一边聊天兼且叙旧。
    “伯母叫我催你恋爱结婚生子，她老人家向我妈妈诉苦，我家老佛爷又十二道金牌颁了下来。”我笑看友飞扬浓直的眉毛瞬间蹙拢成纠结的一团，似扭曲的毛毛虫，顿时将他英俊儒雅的形象折损了大半。
    “真是这样？”友转头看我，眼光狐疑。“你一贯不理闲事，怎么倒替我母亲跑腿充当说客？”
    “伯母只教我带一句话给你，她问你：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老母，一娇妻，一稚儿。”嘴角勾起，我不便笑得太幸灾乐祸，以免友恼羞成怒。友的母亲为了催他结婚，竟然将东坡先生的雅词改得面目全非，也真亏老人家肯费这番心思。
    等了半晌，没有等到友的回答，我将放在酸黄瓜三文治上的注意力分了一半出来望向他，他的视线，却遥遥落在远处。
    循他的视线，我亦眺望过去，被一个优雅修长的女郎吸引了全副注意力。她有一头黑亮长发，干净利落地束在脑后，穿一件豆绿色简约收腰长裙，只看得见背影，线条优美精致，简直似一株静静绽放在阳光下的绿兰。
    只这样一个静立不动的窈窕身形，已经令友目不转睛，魂不守舍。
    “只远远观望，你恐怕真要回家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了。”我鼓励友奋起直追，那样优雅的一个女子，不应错过。
    友未收回视线，只是用较平日低沉的声音淡淡道：
    “她来这样，仅仅是悼念故人，一个她深爱的人。”
    我不语，等待友的下文。
    “初见她时，我还是实习医生，每日替小朋友量体温检查扁桃腺，只得午休时在休息室里可以片刻偷闲，常常遇见她一脸幸福地与同事小声交谈。”友的脸上浮现缅怀往日的感慨与感伤。“只从她脸上，已可以看出爱情的甜蜜共美好，连不相干的人都忍不住暗暗在心里祝她幸福。”
    我深深注视她，那身影，美丽却寂寥，似承载了不知多少凄楚，哪里看得到友所说的幸福？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彼时，她已经在筹备婚礼事宜，连婚嫁的日期都排好了。医院里各科室同她熟识的医生护士，纷纷预备红包，只等吃她的喜酒。”友轻轻太息，一向和煦温暖的眼染上淡淡伤感。“大抵是造化弄人，喜宴，最终却成了一场葬礼。”
    我举手捂住嘴，掩去惊讶的低呼。
    友终于回头看住我，苦苦地笑。
    “难以置信可是？”
    “怎会这样？”我低声问，怕声线太高，会惊扰了那素衣而立的哀伤女子。
    “突如其来爆发了一场传染疾病，她的先生，是医生亦是军人，在这样一场时间就是生命，没有硝烟的战斗中，义无返顾主动请缨奔赴医护第一线，那时，离他们的婚礼只得三十八天。”
    我已忍不住想替那抹如花美丽然却如花寂寞的身影落泪。
    “然后，那人全身心投入救治病人的工作，夜以继日，忘我工作。可是，过度疲劳与防护不当，致使他在工作中被传染，当其他同事发现他的不妥，已经延误了最佳救治时机，他呼吸衰竭而死。弥留之际，只是希望她坚强活下去，好好生活。”友垂下眼睫，无限唏嘘。
    我知道那不是错觉，友的眼角，分明闪烁泪光。
    而我的心，也隐隐作痛，原来竟这样残酷，短暂的生离，竟是永恒的死别。
    “两人的家长被噩耗击倒。明明，一个优秀出色活生生的男子，回来却已只是骨灰一捧，白发人送黑发人，教他们情何以堪？是时，是她独自一人，坚强支撑，照顾四位老人，直至葬礼结束。我们看她由一个娇羞柔美的小女人，一夜之间蜕变成独立坚定的女子。然，除了陪伴，我们没人可以令她重展欢颜。因为她最爱人，已同她天人永隔。”友声音中有无可奈何的沮丧。
    我心底突然有了上前拥抱安慰她的冲动。
    友似看出了我的心思，按住我的手，不许我唐突上前。
    “别去，每年今日，她都会在这里静静站上片刻，回忆他们在这间医院里相识相知相恋相别离的种种，没人会去打扰她。今日此地，是她的全部悲欢离合。”
    我看住友充满恳求的脸，抑下了结识她的渴望。
    “告诉我，你是因为工作实在繁忙，没时间考虑男欢女爱，亦或，由始至终你都暗暗爱着她？”我不是不好奇的。那样一个有美丽却冷清背影的女子，就准备这样孤独的行行复行行下去？
    友没有回答我，也没有否认。
    我与友，就这样静静坐在长椅上，目送女郎修长优雅的身形，弯腰在她站立处放下大捧白色花束，然后直起身，慢慢地渐行渐远。
    收回眼光，却瞥见友仍痴痴留恋的视线，我叹息，世间多少痴儿女啊。
    拍拍友的肩膀，我截断他牵念的凝视。
    “午休结束，我也该回学校去了。”
    “路上当心。”友送我一个微笑，似叮嘱小朋友一样交代。
    我准备离去，却又顿住脚步。
    “森，如果你爱她，就追上去。远远注视她寂寥冷清的背影，永远也无法令她重拾开心幸福甜美的笑容。去，去关心她，去呵护她，去爱她，去为她抹平伤痛。”我笑，给友当头棒喝。“我会告诉伯母，有个令你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的女子，是她儿子的心上人。”
    说罢，我大步走开。未几，友温和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烈，谢谢你。我会追上去的。”
    我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但我可以想见友脸上下定决心的淡然表情。希望，明年此时，那素衣女郎再来凭吊故人时，身边会有一个深深爱她的人相伴左右，而不再是形单影只，寂寞如花。
    希望呵。
    5.31.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