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你不爱的人

    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柳永.昼夜乐

    凯德的歌喉并不好，胜在她够感情，听她唱歌的人多半自动忽略她的沙喉咙，而被她丰沛的情感所俘获。
    我和凯德正相反。歌喉不难听，但所有人都嫌我歌声难以入耳。朗日曾说我唱歌就象随着旋律背歌词。
    起初是不服气的，自认可比歌王歌后。但终不免被剥夺话筒，赶出包房的下场。
    今日又被赶了出来。“去，去前面看大腿舞！”
    早预料有此结果，甘心领命出得门来，经过长长暗暗的过道，向前面酒吧去。
    旁边一间房间的门虚掩着，传来一个优美男声，醇厚沉稳。但，听起来怪怪的。我好奇地从门逢之中瞥进去。
    是个昂藏七尺的男人，已不年轻。灰蓝色的衬衫系佛青色领带配黑色长裤，衣着打扮看起来很舒服，似是坐办公室的人偷偷溜出来似的。
    他在唱“我这个你不爱的人，还单身一个人”。侧对着我的脸上，全是泪痕，沿着颧骨流到下颚，又滴在衬衫的前襟上，化成一个个心伤。
    我直觉自己窥视了他人的隐私。有谁来卡拉OK不是寻开心的？唱歌唱到落泪，只怕是触动了伤心事吧？下意识地我想收回视线。
    然，他已经感觉到了，转过头，迎上我的眼。
    突然，他大踏步过来开门。我以为他会生气，会斥责，瑟缩了一下。
    然而他并没有。他只是开了门，接着转身背对我，说，“陪我唱几支歌。”
    “呃，我并不是——”我想解释自己的身份只是另一个客人罢了。
    “请你！”他的声音中夹着浓重的鼻音。他真的哭过吧？并不是我看花了眼。
    好吧，看在他有一管我无法抗拒的好声音，下不为例。
    我走进包房，复又轻轻掩上门，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他也不和我讲话，仍唱他的歌。“我这个你不爱的人，还单身一个人，没日没夜心和回忆抗衡，你就不要来触碰我的痛，让我一个人，穿过爱背后的伤痕。”
    他唱得很投入，脸色冷冷的，有矜持和更多看不懂的情绪。但看得出来他平日不是惯于和陌生异性随意兜搭的人。他的肢体出卖了他。他不自在。
    因此我不说话，只侧着头支着下巴，静静听他唱。渐渐发觉他的声线不适合唱这种有点声嘶力竭的歌。他应该唱那种深情款款的歌。唱当我坠如爱河、十二个永不。可他尽选这种唱到落泪的曲子，可惜了他那把好嗓子。难怪听起来怪怪的。
    就是这样，他也没再流泪。在人前他多少会控制一点自己，我就起了这样的作用罢。
    听他一首接一首唱，也不知道他独自唱了多久，门突然被推开。朗日探头进来，“凯以，你怎么跑到人家包房来？先生，对不起。凯以，快，要走了，凯德四处找你呢。”
    我起身冲男人颌首，向外走。
    “谢谢你。”他巧克力似的声音在背后淡淡说。
    门外一个与我们混得熟的少爷乔冲我挤眉弄眼，我呲牙咧嘴向他扮鬼脸。
    “还玩！？”朗日拖我向外走。“你皮痒了！看你如何向凯德解释。”
    “她最知道我。”我强词夺理，心知这种情形确实暧昧。

    这件事的结果导致凯德与朗日一干人长久不肯让我去那家店唱歌，由我在家反省个多月，才在黄金周开了我的禁。
    我已经慢慢淡忘那人，只是偶尔在听到广告里一把大提琴般优美的男声时，会想到他。不过——不会再遇见了吧。
    凯德去洗手间，朗日这老婆奴立刻放下话筒陪了出去。多好，留我这个Super Philips一个人放声高歌。
    有人推门进来。
    噫！是他。那伤心人！
    “咦，你也来了？好巧！”我有点意外的欣喜。一次是偶遇，两次是巧合。如果有第三次，那就是缘分了吧？
    他笑。“一直希望有机会谢谢你。请你吃饭，我有这个荣幸吗？”
    很好呢，他今日有笑容，可见伤心事大抵不再十分困扰他。但——吃饭——
    “还未自我介绍，这是我的名片。”他递上灰蓝底色的卡片，印着罗森两字，下面是一支电话号码。并无工作单位与职务。“今日也许不方便，我们改约一日，好不好？”
    “这--”我犹豫。我也不是随意与人吊膀子的人。
    “没关系，你什么时候有空，就打电话给我好了。”他体贴的说。“那我们下次见。”他走出去并带上门。
    一会朗日进来，满脸狐疑。“刚才和乔讲话那男人好脸熟。”
    和乔——讲话？我心底的弦动了动。也许是我自做多情。但，也许不。
    我跑去问乔，“你和罗森说什么？”
    乔被我逼急了，说，“他给我小费，谢谢我通知他你又来了。”
    “他再给多一点，你岂不把我卖了？”然我心里却暗暗高兴。
    “不会。我在这行干久了，直觉他不是花天酒地的人。看他的名片，只有真正Taste的人才这样。”
    “而且他也没向我打听你的私事。”乔补充，“我也不会乱说。我只是打个电话通知他你来了。”
    我想一下，在一张干净的杯垫上写下我的邮政信箱，交给乔。“我可没小费给你，若见到他，随便你给不给他。”

    我不十分认真等罗森的信，他也不见得认真等我电话。要对他动心很容易。实际上我已经动心。单单他的声音我已经给一百分，而他对住往日伤心事唱情歌唱到哭，可见是念旧的人。可是，自小已经不相信童话。
    信却来了。
    用一种浅浅的堇色信封和同色信纸，写着寥寥数语。Tender is the night。是济慈的句子。他约我晚上在布拉格吃饭。
    我欣然赴约。他很大方，叫了很可口的捷克料理，但，显然他并不浪费。
    我们谈得很开心，听他用醇厚的中音淡淡讲述，有种隽永的感觉。我得知他竟然从事调色师工作。
    “工作时必须很仔细，些微的差别，已经是一款不同的颜色。”他仍是穿灰蓝色的衣服，看起来极适意。书上说对某种色彩过分执着的人多少有精神病的倾向。凡高是最好的例证。然看在我眼里，他不同，他是择善固执。这种颜色似专门为他而存在。
    他指指我身上的青莲色长衣，“很少女孩子肯穿这样古典的颜色，她们统共不晓得搭配的艺术。”他笑，“有时很失落。电脑已经逐渐取代人。可是，电脑不会知道什么颜色穿在女性身上最有Feeling。”
    罗森从来只是冷冷的矜持的，但他笑的时候，会有夏天的气息。
    在该刹那，我已经爱上他。
    毫无理由。不以主观意志为转移。
    与他来往。不再成日看凯德朗日卿卿我我。
    也不常见面。他时时写信给我。不用电子邮件，用各色浅浅的信纸，写上长长短短的句子。
    眼前无处说相思，要说除非梦里。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梦里与君同。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我用书夹一一收藏。日子久了，集成色彩缤纷厚厚的一本。
    就是这样，我也从不问他，那一日，他为谁而哭？为何而哭？
    稼轩词云，算不如闲，不如醉，不如痴。很多事，还是糊涂些不知道的好。
    凯德说我，“从小别人不要的东西不屑的东西，你都当宝贝。”
    其实不是。
    是我幸运。
    旁的人不珍惜、不爱护，那么，就让我来。很多时候，许多人事后都回头想再找寻。可惜已物是人非，心字成灰。
    我不想那样。
    罗森亦不向我解释。即便他向我求婚之后也绝口不提旧事。
    他是有口德不积旧怨的人。

    他亲自染了一款如烟般浅的妃色替我裁成婚纱，附同色的卡片送上来。
    美人不用敛蛾眉，我亦多情。
    我捧着它，将脸孔埋在其间，不肯抬头。实在太美丽，几乎象是妃色的薄雾样的不真实。
    婚礼的时候，凯德朗日狠狠拥抱我，称我是最最美丽的新娘。
    礼成的时候，我看见迟到的女客。比我略长，衣着入时。看罗森时眼光复杂。哀怨缠绵不甘无奈不舍，一个眼神已经诉尽恩怨。
    不知道他注意到没有。但，全不重要。
    我冲他微微点头。
    那个你不爱的人，那个你不珍重的人，那个你伤了心的人，我会好好珍惜与爱护。
    她似读懂我的心思，转身离去。
    另一边，罗森在和一众亲戚朋友应酬，挺拔的身形，理得好看的发，Tenor的声音。
    而，今时今日起，他是吾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