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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深渊跨过是苍穹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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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部   深渊

  1

  位于青海南部的国际联合开发太空署中国局,实际上是一个庞大的宇航基地。每周都有航天飞机在基地宽阔的跑道上起飞或降落,带走或送来一批批为航天事业辛勤工作的人。      

  站在航行局大楼20层办公室的落地窗前观看机场,是欧雷最觉赏心悦目的事。身为航天局航行分局局长,在他心里再没有什么东西比那些流线外型闪闪发亮的航天器更重要了,欧雷只恨自己不能搬到月球上去办公。在月球的宇航基地,可以看到更多数目和形状的航天器,它们密密麻麻集结在地球与月球间几座太空城市旁,随时等待着出发的命令。它们中有直径数十公里的庞大移民专用飞船“亚洲号”,也有如家用轿车般体积的无人驾驶飞船“蜂鸟号”,有采矿船,科学考察船,观光游览船等等。但它们中只有少数几种类型可以在地球上降落,所以欧雷见到的跑道上的飞行器总那几个样子。

  这简直让他厌烦。每天,从月球,从火星,从木卫四,从太阳系四面八方传来的新闻在电视里滚动播出着;人们关注移民机构在南门星座,在天马星座所进行的建设;十几个探险队时刻为地球送回几百万平方公里的星际资料。这是个激情时代,人类的平均寿命已延长到150岁,人类涉足的星球已达700多个,星域超过了90个立方光年1。每每想到正有千百万人在他头顶的各个星球上忙碌,正有许多航天器在星球间穿梭,欧雷就按捺不住激动兴奋的心情,同时更为不能上天而懊恼!

  欧雷今年已经123岁,按地球传统来看,已经很老了。但按宇航时代的新观点,他这个年龄正是年富力强,大干一番的时候。欧雷拒绝了皮肤再生技术,这就使他象200年前技术时代初期的老人们一样老态龙钟:他的脸上布满皱纹,眼睛深陷在松驰的眼眶里,眼球混沌,头发掉得几乎半秃。在这个少有秃顶的时代,他那光光的脑门简直就像老式聚光灯样引人注目。心理上渴望走在人类最前端的欧雷生活上却走复古道路,这不能不叫人迷惑。他常穿的一身棕色皮领夹克,宇航局的青年们认为早该进博物馆了。据他们说,这身衣服上还有当年西昌火箭发射基地的火药气味呢。

  今天,欧雷无心观看机场上正徐徐降落的“地球观察号”航天飞机。他感觉左眼皮扑扑地跳,不知从哪里飞来粒小砂子夹在眼皮中间,这让欧雷很不舒服。他又是揪又是揉,那粒砂子顽固地就是不肯离开。一个能指挥航天器和宇航员的人却拿一粒小砂子无可奈何,欧雷的眼腺中分泌出眼泪来。

  门忽然推开。欧雷抬起头,在这个时候闯进他的办公室无疑是不明智的,他正要斥责这个冒冒失失的家伙,但看清来人后吃了一惊,而那人也被他眼泪汪汪的样子吓了一跳。“您这是怎么了?欧雷?”来人性格直爽,“出了什么事?”“没,没有什么,只是粒砂子。”欧雷急忙找手巾擦干净脸,心里头琢磨海洋来干什么。

  一听这个名字谁都猜得出名字的主人酷爱大海。海洋,这位深海学家,是一位出色的女性,她以无畏的精神和少有的勇气在深海从事了20年的科学研究。人们把两座海底火山冠以她家乡的名字,但仍觉不足以表达对她的敬意。海洋的丈夫戴天宇--杰出的宇航探险家,欧雷的同学和同事,不幸6个月前以身殉职。这对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水里以事业为重的夫妻只有一个孩子。

  哎呀!欧雷心里叫,她是为戴琰来的。这个年轻人自国际宇航学院毕业后一直在短距离星际航线上架驶客船,一幅缺乏远大志向的样子,令他灰心。但4个月前戴琰忽然递交申请要求远距离航行任务。欧雷认为是戴天宇的死使戴琰觉醒,正打算鼓励鼓励这年轻人。实际上,欧雷已经给戴琰安排了一次跨越31个立方光年的任务。他认为帮助老朋友的儿子振作是件应该的事,而且非常希望戴琰能够表现出色。

  “我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海洋开门见山,“我是为戴琰来的。” “坐,”欧雷递给她一杯茶:“戴琰最近表现不错。”“他要求远距离任务,我昨天从马里亚纳海沟回来才知道。而且你还答应了他。”“是的,已通知他3天内前来报到。这一次任务多亏有他自愿报名,否则一时很难动员出人来。你知道,我们现在不愁没有飞船,只愁宇航员不够。那些在休假的人很难缩短他们的假期,戴琰这回表现很不错。”

  “就是这种不错才让我担心,”海洋眉宇之间难以掩饰忧郁之色,“他的航行任务从未超过20小时,甚至连木星区域都没到达过。虽然他积累的飞行时间达到规定值,可以申请100小时以上的航行,但这并不等于说他就有能力做远距离太空航行。”

  “这种担心,我可以理解。”欧雷声音平和,试图缓和海洋的焦虑。但海洋摇摇头:“您并不理解。戴琰从小喜爱艺术,可他父亲非要送他去宇航学院。他对读书一直就很消极,他说宇航员不过就是宇宙飞船的驾驶员而已。当然,他毕业成绩不坏,他是个好强的孩子,但他打心眼里反感做任何与太空有关的事,我看得出来。所以我不相信他父亲的死会让他振作起来突然热爱太空。我不相信他能那么快就变积极了。”“那你认为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逆反,对我和他父亲教育方式的嘲讽。”海洋伤感:“天宇一向让他觉得有压力,现在这压力没有了,他便要再逃脱我的束缚。欧雷!我不敢请求你把戴琰留下来,那样我未免太自私了。我知道宇航员是用金子堆起来的。但我请你出于安全的考虑不要给他这个飞行任务,等他更为成熟时再说吧。”

  教授仔细思考海洋的话,默不作声。海洋不安地在室内踱来踱去,等待他的回答,教授终于开口:“海洋,如果是我,也不会愿意把独子送到31个立方光年外去执行任务。但那是我们的想法,不是孩子自己的,戴琰已经是个成年人,他有权选择,更何况他各方面条件都符合。”“欧雷!”“我没有权利改变他的愿望。海洋,你也没有啊!”“可我是他母亲!”海洋叫,抚额叹息:“欧雷,我丈夫6个月前死于探险事故,现在我唯一的亲人就是戴琰了!他绝不能再出什么意外!”

  欧雷走过去轻拍海洋的肩膀,示意她放松些:“戴琰资质不错,你应该相信他。”“我倒是想,可他从来都是那么消极!让他上天就和逼他吃毒药一样!”“他会懂的,他也会热爱宇宙的。”欧雷的声音很坚定:“但我们得首先让他去飞,远远地,高高地飞。”

  2

  “戴琰还没有来吗?”欧雷问。“还没有。”报到处的工作人员回答,声音慌慌,“您放心,他一来我就通知您。”“叫他立刻来我办公室!”欧雷火冒三丈,“啪!”关上通讯器。还有四个钟头报到时间就过了,这小子如果不按时到达非要他好看不可。昨天好说歹说劝走了海洋,欧雷下定决心要让戴琰执行这次任务,出了事他提着脑袋去见海洋,他相信自己40年组织工作的经验,戴琰会圆满完成任务的。

  但是这小子到现在也没来。欧雷怒气冲冲随意拔动办公监控屏的控制码:通道,大厅,餐厅,通讯站,主机房……大楼的主要区域在液晶墙面上一一闪过,又闪回来。欧雷发现大厅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有个瘦高的年轻人,头发乌黑浓密,鼻子端正挺拔,模样儿和戴天宇几乎一样,那正是戴琰了。想到戴天宇,欧雷不禁黯然神伤,气消了大半。屏幕上戴琰有一点驼背,走路慢吞吞的,气质沉静,甚至有几分羞涩,不大象其他度假归来报到的宇航员。那些宇航员个个神气活现,傲气十足。

  关了监控屏,欧雷闭上眼重新回忆这青年人的形象:戴琰的举手投足从容不迫,这很难得。但是他眼睛中的目光涣散迟疑,这是缺乏坚定毅志的表现,难怪海洋说他更适合去做自由的艺术创作工作。但是有种一触即发的爆炸力蕴含在戴琰的步伐中,欧雷感觉得到。那是种应在室外如黑豹般敏捷矫健的生命活力,这活力隐藏在戴琰懒散的身体里,暗示着这青年不可估量的将来。

  轻微的响动。欧雷睁开眼睛,戴琰,这让他等得都失去了耐心的青年,终于站在他面前。

  他已经那么大了,欧雷心里感概,上一次见到他时他还是个被海洋紧拽在身边的小男孩儿呢,他并不知道自己和戴天宇--他的父亲,曾是要好的朋友,唉,人已离去还提什么呢。

  “您找我?局长?”戴琰问,他的声音像海洋一样低沉略带磁性,他脸上的表情仿佛说局长果然是这个样子。

  “宇航员们背地里给我取了很多外号。” 欧雷明白年青人脸上表情的意思,“这可以理解,你该知道宇航员们的生活极其枯燥无聊,在星球间漫长的航行日子中,能给他们解闷的东西实在不多。喂!”欧雷猛击桌子,逼近戴琰:“你想到过这些吗?你准备好了吗?”

  “当然。我早就想好了。”被局长忽然发亮的眼睛盯着,戴琰有些喘不上气来,他极力让自己说出的话平稳顺畅。

  “在玩游戏时想的?”欧雷收回尖锐的目光,“你整个假期都花在网络游戏上,很开心,是吗?”“太空驾驶飞船时不能玩游戏,局长。” 戴琰避开欧雷的问题,他没想到会被欧雷亲自召见,一般这种情况只能见到欧雷的图像传真。最初的恐惧和惊慌过后,戴琰认为欧雷也没什么可怕的。

  “但是你可能会当整个航行是一场游戏!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年青人,想想航程的漫长,整整两个地球年后你才会又回到这里。两年!你的乘客有机会休眠,而你不能。孤独、寂寞、乏味,日复一日伴随着你,你不能摆脱也无法摆脱。这些你都想过了吗?想清楚了吗?如果现在你要求撤换那还来得及!”欧雷加重语气,特别是最后一句话。

  一丝奇异的闪光从戴琰眼中划过。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欧雷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它。“我已经想好了,请把任命书给我吧。”戴琰表态。欧雷觉得他的声音太温柔了,缺乏说这话时的铿锵力度。“你们每一个宇航员都是宝贝。”欧雷的声音突然柔和了,他仔细端详戴琰,过于亲切的目光让那年青人有些局促不安。但年青人没有转过头去,而是坦然承受他的注视。“如果我能把你们一个个都锁进宇航局的保险箱里,用你们青春的笑容点缀我的办公室,我会非常高兴。但我不得不送你们进太空。有时,就和送你们去死的感觉一样。” 局长颓然长叹,“去四处领你的任命书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欧雷局长神经不大正常吧?办完一切手续回住处时戴琰琢磨。这会儿他已经拿到了出航的全部证件,心里不再担心什么事,便不禁想起欧雷召见他的情形了。这位局长古怪的衣饰,象丘陵一样起伏不平的脸以及不断挥舞的手臂,都在戴琰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看来真如老宇航员所说,林志飞教授的失踪给了他很大的打击。林志飞是航行局的天文学家,欧雷的搭挡,在10年前一次星际航行中失踪,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可是身为局长总该克制自己呀,戴琰想。克制是宇航心理学中极重要的一门功课。一个不能克制情感的人无法应付宇宙中突发的各种问题,欧雷应该比谁都更明白这点。连他,戴琰,都能极好地控制自己的感情情绪不让其外露,123岁的欧雷怎么会表现得如同一个稚嫩的10岁孩童呢?或者,他这种表现另有深意?难道他看出自己要求这任务的原因?不,不可能,他不可能知道。

  戴琰推开住所的门,“妈妈!”他的声音有些不快。海洋从椅子里站起:“我等你很久了,小琰,你一定要执行这个任务吗?”“我已经拿到了任命书。”戴琰冷冷地回答,“放弃它会很丢脸。”他又补充一句:“有损爸爸的荣誉。”“你爸爸?天啊!”海洋遮住脸,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因为我说了你几句,你就赌气拿自己生命开玩笑。小琰,你知道你这么做让妈妈多伤心吗?”“你有什么可伤心的?”戴琰奇怪:“你和爸不是一直在说我胸无大志处事消极吗?我很听话:小时候你们不让我学艺术,我没学;你们让我上少年宇航学校,我上了;然后又要我上月球的宇航学院,我读了。那鬼学校入学率是400:1。等通知的那一个夏天我天天做恶梦,梦见自己是被淘汰的399个人中的一个,从月球一直掉到地球上来,可我还是考上了。你们的愿望全都实现了。你还不满足吗?你还要我做什么呢?”

  “小琰!”海洋叫:“你完全想错了!我们希望你从事航天工作,是因为你有这方面的潜质!是因为我们认为你从事这一工作会比你去学习绘画,学习音乐对社会有更大的贡献。你可能成为三流的画家,但你绝对会是最杰出的宇航员!你爷爷,你父亲都是宇航员,你是宇航世家出生的,天生就具备普通人没有的适应太空的能力。如果我们不送你上天,就是浪费你的才能,你的生命。你到了今天还不理解吗?”“可是,妈妈,”“不错,你现在申请了远距离航行任务,”海洋打断儿子的话,“但你并不是要去锻炼、培养自己,在你没有学会象你父亲一样热爱宇宙,热爱生命之前,我认为你根本不该去承担这样的任务。”“你这话真让我费解。” 戴琰冷笑,,“它们自相矛盾。”“小琰,”越说越激动的母亲解开一直缠在脖颈上的丝巾,“实话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要申请这次任务?”

  在母亲威严的目光下戴琰有刹那的犹豫,但他立刻丢掉了胆怯。父亲已经死了,在地球上的母亲还指手划脚地要干涉他。不,她已不能这么做,戴琰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人家指东不往西走的蠢孩子了。

  “妈,你对我缺乏信心是没道理的。”戴琰做了个手势,“欧雷也这么说。”海洋颓然,“你认识他?”“你父亲和他很早就是朋友了。”海洋回答,她想起欧雷的话:“他和我们一样,希望你能远远地,高高地飞。”

  又是这种陈词滥调,戴琰不屑,心灵的耳朵悄然合闭,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戴琰!”海洋冲过警务人员组成的警戒线,跑道上“地球观察号”航天飞机已经收起了支架,正缓缓离开地面。“戴琰!”海洋叫,但是飞机发动机巨大的轰鸣以及机身和空气磨擦的声音淹没了她的呼喊,“戴琰!”她又一次声撕力竭地喊。“没有用了。”欧雷走过来劝她。“他不会听见的。“我对他关心太少了。”海洋眼含热泪,“他从来都没有象今天这样!也许这是对我的怨恨吧。”

  “不会。他会明白你一切都为了爱他。”欧雷劝慰,“对了,海洋局有传真来。”“什么事?”对工作的高度责任感立刻取代对儿子的不放心,海洋急忙问。“你自己看吧。”欧雷把传真递过去,海洋扫了一眼,“欧雷,请立刻为我安排回太平洋的交通工具。”

  你们两口子都这个样子,想到戴天宇,欧雷一阵伤感。刚才他亲手按下“地球观察号”的启动键,把天宇的独子送上了天,希望能如他所愿,戴琰表现出色并平安归来。

  3

  走进办公室时, 戴琰脚步轻快。这是在月球上,人似乎格外轻盈,空气也似乎特别新鲜,地球蓝莹莹的身影会偶然出现在某个观察窗口外,背景是广阔无垠的宇宙。虽然早已看腻了这个宇宙,戴琰仍然觉得离开地球再见它时有一瞬间的惊心动魄。月球第一宇航基地是利用月球环形火山改造的全封闭城市,戴琰对它远比对地球父母家更熟悉,他已经在这里断断续续生活了10年。

  计划处处长等着戴琰。这是个中年男子,刚刚渡过他100岁的生日,正处于志得意满的亢奋情绪中。他热烈地拥抱戴琰:“欢迎你,戴琰。又见到你真让人高兴。”“您好。我也很高兴见到您。”戴琰被处长的热乎劲儿弄得喘不过气来,他轻轻挣脱处长的双臂。“你居然申请了远距离航行,好样的!象你父亲!你也会成为一个杰出的宇航家的!”“我会尽力。” 戴琰微笑,一排牙齿雪亮。

  “那么让我来看看你的任务是什么。戴琰,编号4715-”处长俯身敲打工作台上的触钮,“啊,在这里。”’他马上就找到了。工作台上方出现一个立体四维坐标的星图。

  “这是位于大角星东南27(的矢车菊星云左旋臂图像。这颗星星,”处长指向图像的深处,那儿有一颗标号(-584的淡绿色星星,“上面有一个观测站,是迄今为止人类最深入宇宙的观察站,因此它的名字就叫天极。有两名天文学家要到那里去工作,替换站上原有的工作人员。你的任务就是护送他们去那里 ,接回替下的人,同时送去站上需要的物资。”

  “它在第56立方光年。”凑近星图,戴琰读出(-584的坐标。

  “垂直距离有31光年,采用跃进式飞行方式来回只需两个地球年。不是什么太艰难的航行。你知道我们的探险器已经到了第133立方光年。”

  “我会按时完成任务的。”

  “我相信。”处长关闭星图,那些星星倾刻间化为光的碎片消失了。

  房间里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男一女,他们都穿着基地天蓝色的制服。那女子一对灵活聪慧的眼睛正注视着戴琰。“这是新从凤凰太空城调来的舒月。”处长向戴琰介绍:“你要驾驶的飞船就是她设计并领导制造的‘后翌之箭’。”

  戴琰还是第一次见到女性飞船设计师,便多看了她几眼。舒月身材修长如春风里的杨柳,清丽的瓜子脸上一双眸子黑亮亮的。这是应该留在地球上从事舞蹈职业的人,她那双纤长水葱般的手能够指挥建造一艘宇宙飞船吗?

  似乎为了讥讽戴琰的不信任,舒月秀眉一挑:“处长,这么漂亮的小伙子,怎么让他当宇航员?应该做媒体明星2才对。”戴琰脸颊一烫,尽管这类玩笑话听过很多,但仍让他感到羞涩。“这是况吉,是你将要运送的旅客之一。”处长接着介绍那男子。他几乎和戴琰一样高,淡褐色卷发,修饰性平光眼镜,外形十分潇洒。“戴琰吗?”况吉握住宇航员的手,热情过头地摇动着:“戴琰吗?我早就听说过你了。真不错,咱们要在一条飞船上工作了。”

  “另一个,”处长看看手中的名单,“他要再不来可就迟到了。”话音未落,就响起严肃规矩的敲门声,处长跨前一步打开门,“太好了。我正等你呢。来,戴琰,这是你的第二个乘客,方诚。”方诚又瘦又高,黑色的头发梳得有型有款,工作服整洁笔挺得连个褶儿也没有,是个满脸肃重的学者型人物。他瞥了戴琰一眼。“是你?” 况吉惊呼,欢喜地上前拥抱方诚,方却礼貌地推开他:“我想计划会可以开始了。处长。”

  “‘后翌之箭’是你们这次乘坐的宇航飞船。”一艘银蓝色飞船的立体图像出现在众人面前。舒月平静的声音中饱含骄傲与自豪:“这艘有着完美流线型的飞船是最新的飞跃A-2 型。我们设法把它的速度极限上推了0.25C3,现在它的极限速度可达0.77 C ,装有中子电离动力系统和反重力动力系统,最大跳跃能力是35(。它仅有6个地月距4试飞记录,基本上还是崭新的。瞧它漂亮的合金陶瓷防护翼,还丝毫没有受损修复过的痕迹呢。”图像缓缓变换着角度,女制造师的话语越来越富有感情:“让我们进去看看它的操纵、控制、动力、科研和维持生命系统,”飞船内部图像出现,它的各舱室布局紧凑,功能齐全,实验室配备一流,观景天窗比通常飞船上的大了一倍,防护屏也比一般飞船厚了近一厘米。飞船上的每个部件都闪闪发光,从这些部件上似乎还能闻到月球工厂中电气的味道,听得到工厂里的机器轰鸣。

  “真是不错。”方诚夸赞:“那么这艘飞船是戴琰的了。”宇航局有个不成文的惯例,一旦将新飞船交给宇航员驾驶,不到飞船散架一般不会把这个宇航员撤换下来。“是啊,戴琰,以后它就是你的了,好好照顾它。”舒月的目光温柔的抚摸着舱壁,无限眷念地说。“我会的。”戴琰点头,其实制造师的婆婆妈妈已经让他厌烦了。他一眼就看出“后翌之箭”是一艘好飞船,比他以前开过的任何一艘都好,他申请这个任务对极了。“戴琰,你的吉祥物呢?”舒月忽然问。“我没有那种东西。”“这怎么行!”制造师极为不满,便把领子上别的一枚徽章撕下,贴在戴琰衣襟上。“这是我们月球飞船制造厂的标志,送给你吧,它能给你带来好运。”

  “我将和他搭档吗?”方诚指指况吉。“是的,你不知道吗?”处长有些奇怪。“我不知道。”方诚斜视况吉一眼,“我只知道这次选择的航线正好可以清晰观察到(-43超新星爆发的情况。因为这我才参加的。”“是专门为你们选择的航线,但这样你们就无法进行深层休眠了。”“他们不能进行深层休眠!”戴琰失声叫道。“是啊,这是天文局特别交待的。他们不但无法沉睡,而且还必须时刻睁大眼睛。”处长摊开双手,表示非这样不可。“局里永远不和你商量搭档的事,你总得到最后才知道。”舒月一边劝慰阴沉着脸的方诚。

  “这多么好啊!”况吉热情洋溢地对戴琰说:“小伙子,你一路上不会太沉闷了,我们可以跟你聊聊天,说说话,这可有多好。”“未必好。”方诚打断他的话:“我和你要在天极呆上五个地球年,你不觉得话说多了会有一天没话说吗?”

  “怎会?想想看,两个多年未见面的老同学为了新的事业携手并进,他们有多少可能创造、发明、发现新事物啊!”况吉慷慨激昂

  “你们是同学?”戴琰惊奇。

  “大学同学。都拜在宇宙时空振荡起源论的宗师阿德里克特门下。”况吉解释,做美好回忆状:“而且我们俩还同年同岁,同一星座。”

  “真的?”戴琰打量他们,俩个人长得不大象,个头却几乎一边高,脸上全是一幅天塌下来也不算啥的坦荡无畏神气。

  “双子座。”方诚补充,声音怪怪的:“变脸儿星座。”

  出发的时间渐渐临近,欧雷忽然从地球打电话给戴琰。可视电话上,欧雷正用他修长的手指不停地敲打着矢车菊星云的立体图象,如果那是真的星云,肯定早已被他敲得粉碎。“你该知道林志飞的事。”这件事说起来那么平淡,欧雷自己都不敢相信。事情发生时的惊愕、悲伤仍然记忆犹新,只是他再也激动不起来了。人真是容易见异思迁的动物。

  “一个宇航员有保护乘客的任务。总之,要好好按照宇航手册的规定去做。”欧雷严肃地说:“好好和方诚他们相处。好好回来。”

  这最后一句话几乎触动了戴琰,他觉得老头子并不象其他人所说的那样滑稽可笑。但是戴琰不善于流露自己的感情,他只是说:“我当然要对他们负责。这一点您可以放心。”

  4

  当土星巨大的光环在视野中模糊不清时,戴琰第一次和母亲海洋联系。穿透力极强的中微子波,将他的声音与面容送到母亲所在的太平洋某个岛屿。戴琰自己并不感兴趣这种联系,这对他纯属例行公务。他甚至厌烦宇航员最宝贵的与亲人联系的时间。每到这个时间,他就会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念:快过去吧!快点儿过去吧!有时,戴琰也想从好的方面理解父母送他上天的意图,但那种厌恶感就是无法摆脱。父亲如愿死在自己的岗位上,当戴琰看见他无法用语言描述的遗体时,除了悲痛外,竟产生这是戴天宇咎由自取的想法。他知道这想法对于死者极为不恭敬。但难道控制中心没有提醒戴天宇任务的危险吗?没有警告他那一带星域的可怕吗?父亲他还是非去不可,那不是无异于自杀的举动吗?

  我不会这么做的。从一上天开始戴琰就小心地回避那些可能损害自己的任务。在其他宇航员看来,他一半是为了珍惜戴天宇之子的名誉,一半是为了爱护自己那美丽的容貌。他们常拿相貌取笑他,认为一个男性宇航员长得过于俊美是一种累赘。而在要求严厉,盼望儿子胸前的勋章象天上星星一样繁多灿烂的戴天宇看来,儿子的举动完全是对于让他选择宇航员这一职业的消沉抵抗。

  那么现在我可积极了,戴琰想到父亲如果此刻活着,看见他竟驾驶一般综合飞船执行远距离任务,一定会大吃一惊的。本来嘛,不是他不能做,是他不想做。如果想,参加宇宙探险队都可以,他绝对合格。但他不会,他对这个时空无限、亘古都在膨胀的宇宙厌倦了。这个宇宙浩瀚广阔,有的地方极其拥挤,五、六万颗星星缠杂一起;有些地方又极其空旷,数万光年之内竟连一粒宇宙尘埃也没有。在那种地方飞行,人会如置身绝对空寂:无家、无亲朋、无我,不知身在何处,又将去何方。

  戴琰这次申请远距离任务,并非如欧雷所想是觉悟行为。象父亲一样争取荣誉,或是象母亲那般献身事业,对戴琰来说都是愚蠢不值得的。戴琰做事有他自己现实的目的。原来宇航员的职业是不能改行的,国家不允许浪费人才,据说培养一个宇航员的费用可以建造1架地月航空飞机或者修建第3条巴拿马运河。这种比喻并没让戴琰有天之骄子的感受。他所看见的只是宇航生涯的单调、危险、孤独、巨大的责任和无法填补的精神压力。

  除非死,宇航员们没希望摆脱他们幼年时选择的职业。但有些投机取巧的办法,比如延长休假时间、病退、调入行政管理部门等等。当然,如果那样收入会减少,宇航员们的年薪都是天文数字。而生活水准一旦升高,再降低是很痛苦的。不过机灵的宇航员会想出许多挣钱的方法,运送kDJ就是这些方法中的一种。

  kDJ,从南美丛林的一种原始□□叶片里提取的高纯度神经致幻剂,有着一串复杂的拉丁文名字,它取代□□成为瘾君子们的粮食还不到100年。随着地球移民外星,kDJ也迅速地扩散到宇宙中,凡有人居住之处,就能够找到它的痕迹。当然,各航空港、移民局都禁运此物,但总有胆大妄为者冒险偷运。而且,竟然有人在外星的垦荒地里种植□□。kDJ流行的原因,一部分要归结于大量太空观测站及运输中转站的建立。这些工作站上仅有一两个工作人员,他们长期忍受冷寂的生活,意志软弱者不得不依靠毒品支撑精神世界。

  戴琰同情这些工作人员,并不认为运送kDJ是坏事。戴琰这次航行的真正目的,就是送一份kDJ到第47运输中转站。这一份数目究竟有多少他还不知道,但是只要送到,他就可以得到5倍于年薪的酬金。戴琰仔细研究了航线,周密地考虑了货物在太空中的交接方法,确认没什么风险后才答应下来。

  但乘客不进行休眠无疑会给戴琰的整个计划增加麻烦。从飞船起飞之刻他就在想如何把这件事进行得天衣无缝。方诚和况吉两个人有专用舱,但他们常跑到戴琰的飞船控制室来。

  “我们3个人的中微子波频率居然相同,这不太巧合了吗?”况吉说:“其实就为省事。我们这样编成的工作小组一定会成为宇航局的笑话。”他喜欢斜靠在戴琰的椅背上讲各种笑话,比如曾和他的一位书呆子同学讨论亚当夏娃创造人类的事,当他说到人类的始祖被蛇引诱偷吃苹果时,那位埋头啃天体物理学熟知758颗星球运行轨迹的同学极认真地纠正并一再强调应当是西红柿。这个故事经况吉维妙维肖的一番描述后引得戴琰哈哈大笑,飘浮的身体差点儿撞到天花板,幸亏舱壁上钉了许多的把手。

  “他这故事说的就是我。”方诚忽然出现在他们背后,声音阴森:“戴琰,他还没有告诉你我用原子粉碎机5制造漩涡星云到事?那事儿的结果况吉最喜欢回忆了,烧了几间房子?来了多少消防车?他记得可清楚呢,那种热闹场面他最喜欢了。”

  “多少年前的事我记它干嘛。”况吉笑道:“倒是当初玩所罗门宝藏,我一直没赢过你,想起来就可气。”“那我们再比试比试,反正太阳系也没什么好看的。”方诚挑战:“你还得输。”“不见得。也许会让你大吃一惊。”况吉应战。“可你们怎么玩这个游戏?飞船上的所有电脑都经过检查,安装游戏是禁止的。”戴琰故做惊讶。“小伙子,”况吉挤挤眼,做个鬼脸:“这个规定不大合理是不是?旅途这般漫长无聊,总得有点儿消遣呀。”

  你们尽管消遣好了。戴琰心里说。我们大家各干各的,互不干涉才好。

  5

  所罗门宝藏是个复杂的虚拟游戏,尤其是偷带上飞船的超强4.0版。当天文学家们陷身其中时,戴琰觉得和把他们冷冻起来休眠没什么两样。但是一离开游戏,他们就会开始马拉松式的争吵,为观点、论文、数学公式……以及好些在戴琰看来莫名其妙的小事。

  举个例子。方诚随身携带的一本纸质古典小说《与拉玛相会》就遭到况吉无情的批判,不止书的内容,还有方诚购买纸书的癖好。戴琰很少见到纸质书籍。数字化信息手段早就代替了传统印刷术,纸书只是作为收藏品或纪念物才得以存在。方诚的这本书是70年前出版的,用白色半透明树脂盒盛放,蓝色封皮上印有星空图案,封皮的烫金字体在灯光中似乎能够站起来。戴琰轻轻抚摸封皮,厚实纸张上微凸的星星给他肌肤异常的触及;翻动书页,淡淡的油墨清香伴随着清脆悦耳的声音从字里行间传出,印于雪白纸上的每个字都仿佛有着独立的生命。这让戴琰感到新奇,感到精致的美,而对美他是从来向往的。

  看着那些美丽的字,戴琰问方诚:“这书讲了什么?”他已经习惯电脑的频闪速度和快速记取信息模式,无法静心逐字逐句阅读纸书。“无聊的事。”况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考察外星人飞船却一个外星人也没碰到。方诚上大学时就把这书带在身边,当宝贝一样。”“不,况,它的确有些特别的地方。戴琰,拉玛是一艘巨大的外星飞船,它穿越太阳系。这自然引起地球人的惊惧和恐慌,他们派出考察队,千方百计进入拉玛的内部。他们发现了巨大的城市,完善的内部生态体系--从人造海洋到清理垃圾的机器虫,什么都有,但就是没有拉玛制造者的踪迹。考察队仅仅找到了拉玛人的信息库。拉玛毫不理会人类继续它的旅程。而考察队回到地球时才醒悟拉玛人干什么都是3个一组的。”方诚越说越激动,最后用英语6背起书来。

  “3个一组是什么意思?”戴琰问。“就是说拉玛人可能是一种辐射对称生物。”况吉插嘴:“这本身一点都不合理。我认为既然人类可以理解拉玛中的一切,就说明拉玛与地球有极相似的环境组成,那么,这环境产生的高智慧生物也应该与地球人类相似,绝不该是那种有八脚爪的荒谬生物。”“德罗哈杰早在《行星生物学》中阐述过这理论,”方诚显然不屑于况吉的感慨:“我感兴趣的是这故事的潜台词。”“潜台词?”年轻宇航员谛听教诲的样子很满足天文学家的虚荣心。方诚详细说明:“整个故事里拉玛对人类毫无兴趣,不管人类进入或要用核弹轰炸,它全不在意,依然我行我素,在既定的道路上坚定不移的走下去,”“坚定不移?还执拗顽固呢!”况吉发出两声冷笑。“拉玛是一个人造星球。你看,戴琰,《行星生物学》指出异星世界和人类的关系只有两种,绝对的两种:有异或有害。可是拉玛不属于这两种中的任何一种,拉玛与人类无关。这不是很有趣吗?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迂腐!德罗哈杰考察了23个星系,在大量事实基础上得出的结论你怎么能用一本科幻小说来否定呢?”“怎么又不能呢?23个星系的情况就可以说明整个银河乃至整个宇宙千亿个星系的规律?未免太以偏概全了吧?”

  他们又开始辩论。戴琰悄悄退出,回到控制室。飞船正以普通速度7接近太阳系边缘,船上全部设备在主控电脑赫拉监视下运行良好。赫拉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天后,拉玛是印度教中的大神,飞船名中的后翌则是中国神话中一位射日的英雄。全都是神,他们齐聚在这舱室里不嫌拥挤吗?戴琰暗自讥笑。方诚和况吉会没完没了地吵到吃饭,他们的相遇仿佛就是为了争执和辩论,真有精神。戴琰觉得现在还会有人为了200多年前的故事争个面红耳赤挺稀罕,也挺奇怪。他是绝不会这么做的。

  在戴琰心里没什么特别成型的观点和看法,对什么事他都一幅无所谓的态度,怎样都可以。有时他也恨自己这种态度,把责任推给那些教育他并为他选择安排生活道路的人们:教师、父母、领导,他们支配他,最终使他丧失个性。戴琰即不想也不愿理解这些人对他所有要求中的深意。他现在要走自己喜欢的人生之路,秘密的。钱挣足时他会提前退休或长期休假,虽然要遭到终身无职业的处罚,但他将有学习绘画、雕塑等艺术的自由,那时候也许他会为太空印象派的画风和别人争执呢。

  通讯系统有反应。赫拉的感应装置自动扫描。飞船正前方35万公里的地方,有一艘货船正在呼救。“是否营救?”电脑征询。“当然。”戴琰回答,开启脑波控制头盔。头盔将使他的脑波和赫拉的生物结构中枢紧密联系,人与机器的思维合二为一,不分彼此。这种时候驾驶室绝对不允许有人进来干扰,以免对驾驶员和电脑造成伤害。

  调整飞船姿态,检查信号来源,加快飞船速度…戴琰熟练地按照宇航手册中营救一章的规定一一操作。刹那间,他忽然感到自己是架机器,和赫拉一样是金属与有机物结合的自动机器。

  戴琰关闭脑波控制键,轻吐一口气。天文学家们涌进来:“怎么回事?” 他们眼睛发亮,“我们看见闪光。”“是一艘货运飞船在发营救信号。这你们没观察出来吗?”戴琰有些厌烦。“当然那是一艘飞船。我们怎会不知道?我们只是打了个赌,关于这艘船的体积和型号。我们不用望远镜。想找你证实一下。”况吉解释。

  所有问题他们都会打赌。戴琰笑。这次旅行他绝不会寂寞了。

  6

  表货运飞船的左舷被一块突然出现的流星碎片砸了个直径17cm的大洞,飞船驾驶员封闭漏洞时稍微慢了几秒,结果整个左舷部分控制系统的生物神经键断了。飞船就象个半身不遂的人样失去了平衡。驾驶员好不容易才把飞船在一颗直径九百米的小行星上抛了锚,迫切盼望着营救人员的到来。

  “我就知道我的运气不会那么糟!”货船的主人,一个红脸膛的大个儿见到戴琰时嚷,他激动地拥抱宇航员和天文学家们。戴琰闻到他身上劣质香烟的味道,呛得连连咳嗽。吸烟的恶习并未因人类走入宇宙而消失。真是太糟糕了。

  “你们这艘飞船真漂亮,简直就象新的一样。”红脸赞叹。“就是新的。”况吉得意。方诚则一脸肃重:“我们怎样才能帮你?戴琰,我们应该帮这个忙。”“是呀,否则宇航局会说缺乏同情心,但你做了他们又会骂你多管闲事。”况瞅着方说。

  一艘远距离航行综合飞船不是轻易可以见到的,货船的船员们获准进“后翌之箭”参观,况吉兴致勃勃地做了一回导游。戴琰检查了货船的伤势,确定修理起来很麻烦,但他还是尽可能地设计了几个方案,并留下一些材料。“我不能帮你更多了。”戴琰对红脸说,“我必须保证我的任务。”“这我明白。你放心,我飞船上有的是给养,撑到幂王星救援队来没问题。”

  红脸的宇航服上别了一个彗星图章。这吸引了宇航员的注意;“这彗星是海尔-伯普吗?”“不,错了,它是一个小哈雷而已。”红脸做个怪样,他把图章取下送给戴琰,戴琰也回送他一个宇航局的纪念章。

  “后翌之箭”要离开了,为了表示感谢,红脸坚持送一些食物给天文学家和宇航员。结果搬上船的食物足有好几大箱。天文学家们对红脸的慷慨赞不绝口,并第一次一致赞扬起红脸来了,说他是个临危不惧有气魄和胆量的船长。

  如果他们知道红脸在冥王星上种植了上百公顷的□□还会这么想吗?戴琰心里冷笑。红脸大汉的暗语已经对上,一切都天衣无缝。图章指示送货地点在航线外1度9分,不过没关系,飞船的燃料足够了。货船的破洞尽管看似天然,但仍可以找到人工的痕迹,其实只要给他时间,他甚至可以做得更好。冥王星垦荒局不会注意到这种细节,据说他们正在和海王星为粮食问题争吵呢。

  人人都在为自己的利益而战。走进储物舱时,戴琰得出一个结论,哪怕只是为了逞口舌之快,象那两个搞天文的。他打开红脸送来的箱子登记,这是例行手续。在一个箱子上他找到隐秘的特殊标记,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几乎看不出这一箱和其它几箱的区别。这箱子里有KDJ了。如果妈知道,她会怎么想呢?戴琰寻思,内心里忽然产生恶作剧后的快乐,一点儿也不为运送毒品感到内疚。

  “后翌之箭”飞船离开太阳系时举行了小小的纪念仪式,天文学家们各自朗诵了一首赞扬太阳的长诗,戴琰也象征性的在飞船外走了几步。据说这个仪式有85年的历史了。

  几个地球日以后“后翌之箭”进行了第1次跳跃,跳过了4个立方光年,稳稳落在波江座h3642双星附近。基地对这次跳跃十分满意。随着飞船与太阳系的距离越来越远,通讯方面将越来越困难。戴琰也就越来越有海阔天空任凭翱翔的感觉。过去执行任务时,每隔一个地球时基地都会查询干涉,而且走不上10万公里就会碰到同事们驾驶的飞船。太阳系实在太拥挤了。现在呢?只有稀少的几个观测站和小型居民点分布在他的航线上。“后翌之箭”基本是在一片空旷的星区飞行,想怎么飞就怎么飞,只要能完成任务就行。

  戴琰的心情变得愉快了,连方诚和况吉的斗嘴也不再厌烦。其实这两个人打起嘴架来挺有趣:暗喻、设喻、拟人、借代…他们用的修辞方法戴琰数都数不过来,这给他的宇航日记增添了大量材料,如果可以往日记上写的话。戴琰甚至读完了《与拉玛相会》,对拉玛的机械控制系统进行了力学分析。方诚发现戴琰的天文学知识并非他想象中的丰富,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一般老百姓都以为身着银白太空服的宇航员是天文学家、机械师、电子专家、地质学家以及其它一些专家的综合,是全才和天才。” 况吉笑,眼睛眯成一条小缝。“干嘛对我们怎么高要求?我们只要能驾驶飞船,简单修理,应付得了太空中的普通麻烦就可以了。其它自有专家负责。 就象水手不必是海洋学家一样,宇航员也不必是天文学家。”戴琰耸耸肩,表示自己的看法,一点也不为天文学家的嘲笑感到尴尬。

  飞船第2次跳跃后(-43爆炸的痕迹渐渐明显,天文学家们马上投入到工作中去。他们大部分时间总呆在科学实验舱中,贪婪地捕捉他们能弄到的一切:可见光与非可见光的照片,离子辐射数据,宇宙尘埃的样品……。戴琰很少能见到他们,便有点儿怀念他们互相斗口争吵不休的情景。他发现这两个人无论怎样相互攻击指责,工作起来却配合默契,仿佛老式钟表的齿轮。这让戴琰有了一丝失落感,他没有朋友,从来只是一个人孤独地飞来飞去。

  准备第3次跳跃的时候,戴琰把设定的跳跃数据改动了2个。这个小小的改动会使飞船降落点发生1度9分的偏差,然后他把船开到那个观测站交出东西就万事大吉。

  跳跃开始。戴琰静静坐在驾驶台前,他的思维脉冲波在赫拉体内跟踪着每一个指令,每一个指令都被准确无误地执行着。有一个指令检查船舱内部情况,那箱毒品隐秘的标志在暗处发出诡秘奇异的味道。毒品,服用的人等于慢性自杀。杀人,这个词突然闯入戴琰的脑子,他多年来所受的传统教育立即群起攻击。戴琰的思维波一颤,他立刻稳定住它,仅仅千分之一秒,但数据已紊乱。

  戴琰急忙着手调整,总共158秒的跳跃时间,他已失去了60秒。

  红灯灭了,意味着跳跃的结束。戴琰来不及擦拭额头的汗珠,发出命令:检查降落地点。

  这是漫长的等待,汗珠已流到脖颈上,戴琰心里发紧,但愿在预订地点,赫拉,拉玛,所有的神灵都保佑我吧。“97立方光年。”赫拉的信息平稳从容,戴琰却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第97立方光年?那已是矢车菊星云的深处了!老天!这是父亲戴天宇的下一个目标,他竟然到这里来了!

  7

  当行星测量委员会以太阳系为中心把整个可视宇宙用立方光年这一空间单位重新丈量时,40立方光年外属于探险区域,人类的开发区域仅限于21个立方光年以内。而现在“后翌之箭”飞船所在的第97立方光年,只有无人探险器光临过。好几分钟,戴琰坐在椅子上不知所措,思维波扫过赫拉的信息库,那里有关这一区域的资料加起来不到3千个字符。注视着这3千个字符,戴琰好半天都没明白它们所代表的含义。

  他索性摘下头盔。飞船由赫拉操纵低速行驶,在戴琰进一步指示前,赫拉不会采取任何行动。戴琰打开观察窗,星空看上去和其它地方并没有两样。他揉揉眼睛,毕竟经过训练,他很快就发现这一带星域与他熟悉的不同,天文学家们肯定会有更多发现。想到伶牙俐齿的况吉和方诚,戴琰一惊,怎么和他们解释这件事?怎么和基地解释这件事?怎么飞回去?问题一个个涌向他,把他包得紧紧的,叫他透不过气。

  “戴琰!”方诚的声音越来越近,戴琰费了好大劲才把头转过来,方诚出现在舱口,满脸的惊讶和兴奋:“怎么回事?我们应该跳跃到第47立方光年的,对吗?可我们没找到这一区域的标志星8,(-43的视角也发生了很大变化。怎么回事?”“出了点问题,可能要耽搁些时间。”戴琰竭力让声音平静,画蛇添足地又加了一句:“问题不大,你们放心。”

  “不是放不放心的问题,驾驶飞船是你的事。”况吉的声音。戴琰涨红了脸:“我和你们一样吃惊,你们让我安静考虑一下好不好?”这两个人要是一块儿发难,多半没他活的地方了。“究竟我们在哪儿?”方诚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样子。戴琰抿抿干燥的嘴唇:“第97立方光年。”“97?!”那两个人惊叫。这下完了,戴琰等着他们的责备。

  天文学家们面面相觑。“你说是在59区域,你差得太远了。”况吉首先开口。“你也没蒙对呀!”方诚反诘。“嘿!我们竟然在97区!”况吉丢掉总戴着的平光眼镜,与方诚击掌。两个人满脸喜悦。

  这可把戴琰搞糊涂了,他瞧瞧这个,又瞅瞅那个,怎么也不理解他们为什么会如此高兴。“小伙子,从来没有人到达过第97立方光年,我和况吉都知道这个。因为我们有个同学总在炫耀他到达过第79立方光年,这家伙讨厌透了。天文局打算把97立方光年的探察安排在下个世纪。可是真想不到,嘿!太好了,真太好了!”方诚握住戴琰的手使劲摇动,激动地说。

  “太好了?”戴琰还是不明白。“这儿是全新的,没有手册,没有报告,没人研究过,没人占据过,你看,”况吉指指窗外的太空,叫戴琰注意远方玫瑰红样的气态物:“对我们来说,要想到这儿得等下个世纪,还必须经过46个官僚机构的层层审查,不折腾几年是不行的。而现在呢,你轻易就让我们实现了愿望,怎么能不好呢?”

  “你们居然会这么想?”戴琰对天文学家们的好奇心总算有了认识。“可是也许耗尽燃料都回不去了,既然从没人飞过那么远……”“你会处理好这个问题的,”方诚信心十足:“能驾驶远距离飞船的宇航员都是一流的。你不会让我们大家在太空流浪。”“没错。”况吉拍拍戴琰的肩:“我们相信你!”

  望着这两个神态天真的科学家,戴琰苦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如果让方诚或者况吉驾驶飞船会怎么样?这两个家伙一定是宇宙中的冒险家,不,说成冒失鬼更合适。他们会对宇航局所有规章制度嗤之以鼻。戴琰拿他们没办法。对讲起光速减慢,讲起虫洞膨胀头头是道,疯狂扑在望远镜和色谱仪上的这两个工作狂,戴琰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没怪责他,他已经感到很幸运了。他想不到这两个人平时嘻嘻哈哈,工作起来却很玩命。他们那股子劲头,戴琰似曾相识。他想起父母,父母不也是如此?小时候,父亲远航,教育中心的老师带他到地球参观母亲的实验室。面对长途旅行疲惫不堪的他,母亲只是挥挥手表示知道就又转过身摆弄她的新式潜水设备。她眼里只有海洋,就象父亲眼里只有星空。戴琰每想到此,就不由得嫉恨,嫉恨海洋和星空,嫉恨夺走他父母的那片片幽深蓝色。

  检查动力系统和燃料储备后,戴琰宽心多了,决定放大胆子满足天文学家的要求:在97立方光年巡查一圈。暂时无法和基地取得通讯联络,戴琰乐得自由。但有个问题一直堵在他心里,在天文学家们抽出空吃饭时他终于提了出来:“你们为什么选择天文专业?”“为什么?”方诚捏着肉松软管的手停下来:“为什么选择天文?问得好。怎么说呢?是从小的梦想吧。”“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梦想呢?”戴琰继续问。“这个…”方诚一时语塞。

  “我是在地球出生的。”况吉说道:“我的出生地因为污染严重10年前封闭了。小时候我没见过星星,看见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星星也是灰色的,难看的要命。10岁那年我全家迁往太空城市凤凰城,刚到那里父亲就迫不及待地带我去观景天台。那天台有着透明的巨大穹形外壳,壳外是一个漆黑但又闪烁着无数奇异光芒的辽阔世界。每一道光芒都仿佛要讲叙一个神奇的故事。地球近在咫尺,美得晶莹剔透。我数着视野里的星星,发现自己对它们是那么不了解,心里想:这就是宇宙了,有一天我一定要揭开所有星星的秘密。”况吉沉浸在往事中,神情温和:“我想了解宇宙,就选择天文了。也许我的工作会对正在太空中搞建设开发的人有用。是了,哪怕我在实验室里一天天演算星星的起源和运动,我仍然和太空联系在一起,仍然和这整个大宇航时代联系在一起。” 况吉越说越激昂,声音也高起来。

  “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戴琰笑。况吉、方诚瞪大眼镜,几乎异口同声:“你说什么?”“我,我不大体会,我是在月球出生的。”戴琰窘迫,意义明明就写在那两个人脸上,他偏没看到,真够愚蠢的。“深邃的宇宙,明亮的星空,对我是司空见惯的事。”“所以你麻木了。”方诚抓住他的话,毫不客气地批评:“我当年因为体检不合格没考上月球宇航学院难过了好久。如果够条件我第一选择宇航员做终身职业。你不是一个人在太空飞翔,你身后有千百人支持,因为你代表他们的梦想、希望,你个人的生命是和整个人类命运扣在一起的。否则,这种长时间的宇宙航行有什么意义?对个人一点意义都没有,航行归来时朋友已老,世事变迁。就算挣很多钱也没用,因为你马上又要起航。然后你就成为一个飘在宇宙中的幽灵,找不到根,生活十分虚无。”“你这套理论,学校里的思想辅导员们已经讲过几千遍了。”戴琰嘀咕。

  空气里有什么变得凝滞了,方诚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况吉连忙打岔:“如果飞船燃料足够,我们能不能找个星星落脚?”

  8

  见鬼的人生意义。戴琰心里骂天文学家们的迂腐。如果跳跃再一次出现失误连人生都会完蛋。他寻找着事故发生的原因,与赫拉在控制系统里重温第3次跳跃的情形,以想办法杜绝此类事件的再度发生。

  “后翌之箭”已在第97立方光年度过了90个地球时,绕行了大半个星域。这是个相当空旷的星域,分布着11颗行星,2颗恒星和4条小行星带。它们彼此由引力牵引着随旋臂向巨蟹星云移动。天文学家们一直观察着星星的外貌、运行特征…他们急切想在某颗行星上落脚,但是戴琰不感兴趣。戴琰整日计划如何离开这个地方。

  很快戴琰就订出几个不同的方案,赫拉模拟了一下,挑了结果最好的一个。戴琰又仔细修补检查了一番,确认没有问题。

  他来到学者们的舱室。方诚和况吉正面红耳赤、争得不亦乐乎。戴琰的出现及时防止了他们互掷器具。“我以为你们已经统一意见了呢?” 戴琰说,心里头笑这两个疯子。“我和他没法子统一,势不两立。”方诚气鼓鼓地。“好吧。在离开这以前,我给你们4个小时的时间让你们在一颗行星上降落,只有4个小时。”戴琰好心情的宣布。

  “太棒了,我就知道你还是爱科学的。”况吉热烈拥抱戴琰,转身对方诚说:“你等着吧,我将用事实把你驳个体无完肤。”“我则用事实说明我的正确。”戴琰急忙打断他们的话问:“你们打算选择哪个星球?”“(-747!”天文学家们异口同声,“就是它了。”

  “(-747?这类(级行星有什么好看?”戴琰答应归答应,冷水可没忘了泼。

  (-747这颗在行星分类学上属于(类9的星星表面沟壑纵横交错。正是这些沟壑吸引了况吉、方诚两人。他们拿火星的图片与之相比,(-747的沟壑深浅不一、长短不同、宽窄各异,使这颗行星象个伤痕累累的苹果,缺乏火星大河谷的壮观气势。联想到火星的地下暗河,天文学家们对(-747的兴趣就更浓厚了。(-747沟壑间的火山口径要比同类星球的火山小,仿佛苹果上的一个个虫洞。

  “这个烂苹果有什么好看?”戴琰挖苦。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难看的星星。勉强它还算是圆的,围绕双恒星做复杂的运动。“我认为那些火山还处于活跃状态。”方诚说:“这本身就非同寻常。”“据我看,”况吉摆开要争论一番的架式。“好吧,我去驾驶飞船,在这个烂苹果上着陆还有点麻烦。”戴琰说着,急忙走开了。他可不想加入方和况的舌战。

  重新戴好头盔,戴琰集中精神,同时通知天文学家们准备出舱。这个通知足以结束他们关于烂苹果成因的论战了。飞船调转方向,逐渐接近(-747。一个探测装置被释放。

  (-747有稀薄的大气,主要成分是氮气和二氧化碳,星球上的某些低地正刮着飓风。戴琰让飞船缓慢进入(-747的引力区,在其表面寻找可以停泊之处。但是从4千公里的高空看上去哪一块都差不多,要想找到平坦之处可能得费点事。戴琰马上放弃了这个想法,已经在这一区域耽误了100多个地球时,他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于是,飞船径直穿过行星的大气层,随意但非常平稳地降落了。探测器就落在飞船不远处,斜插在(-747灰黑的绵软土壤中。离飞船200多米远处有一条深谷,谷中的峭壁陡岩掩藏着极其漆黑神秘的世界。

  “我们准备好了。”方诚的声音微微颤抖。从监视屏上,戴琰看见他和况吉穿太空行走服的样子,差点笑出声来,他们看上去笨拙而滑稽。“外面气压小于常压,不过没关系,你们的服装有自动调压功能。”“放心,小伙子,我考察过17个星球。”况吉信心十足。“好吧,记住你们携带的氧气只能供应4个小时。仪器车准备好了?”“当然。”“随时保持联络。我要开舱了。”

  仪器车碰到(-747地面时发出清脆的一声,这声音通过感应器传到戴琰耳朵里,在戴琰脑子中嗡嗡回响,看上去构成土地的物质挺坚硬。天文学家们的身影片刻后出现在车前,他们回头挥手,安装在飞船外部的监视摄像系统会自动记录他们的每一个动作。方诚左右张望,走到一处高坡上,支起携带的轻金属架,况吉跟在他后面,把一面中国国旗张开挂在架顶。“这是我们中国人首先登陆的第188颗星星,我们将把这面国旗留下来永做纪念。”

  这庄严的声音震得戴琰耳朵发麻,视屏上国旗在异星黄昏的天空下轻轻舒展,戴琰不能不承认他被此刻的神圣感动。他有点儿理解天文学家们了,这些学者!

  戴琰松开头盔,揉揉眼睛。天文学家将在这星球上呆4个小时,不到氧气消耗殆尽他们不会想到回来。4个小时,这真是漫长的等待。看着天文学家们在飞船外笨拙地摆弄仪器,戴琰无所事事,即不激动,也不兴奋。你怎么总是这个样子?他问自己,内心深处突然感到巨大的空虚,仿佛被神秘东西蛀出了很大的洞穴。

  “戴琰!”耳机里况吉兴奋的叫。“这个97立方光年真有趣。它是梭形的。恒星在梭形的尖端,一头一颗,其它星星对称分布在两旁。嘿,从这里看,它美极了。戴琰,你也出来看看!”“这是一种美学上的独特形式。可能对(-747的地表形状有极大影响。”方诚说。“我已经看见了。”戴琰瞥一眼监视屏,从(-747上看见的整个97立方光年的确奇特,似乎另有深意。“我们要走远一点,记着提醒我们时间。”“我会的。”戴琰回答,心里却想如何才能打发掉这无聊的几个小时 。

  玩所罗门寻宝游戏好了,戴琰竭力让自己沉浸其中。学者们玩的是最高级,他试了试,第一关就死掉了。他降到初级,顺利多了。学者们已经走到5公里外,双星于他们头顶闪烁,桔红的光芒罩在他们正前方的火山顶上,火山仿佛戴上了一顶光的帽子。戴琰逃过地毯陷阱,躲开印地安人的毒箭,正要上楼,楼梯是蓝色的。

  地板猛然一震,出于本能,他抓紧控制头盔,就在他启动的一瞬间,他听见况吉的声音:“左边!戴琰 !左边!”

  左边!飞船剧烈抖动,戴琰摔倒在地,头盔滚落一边,戴琰伸手去够,又是震动……

  况吉一把拽住方诚,拉到自己身边。大地在颤抖,那些沟壑刹那都活跃起来,迅速愈合,分裂,扩展延伸。他们所在的高地如风暴中孤存的小岛,随时都有可能被汹涌的巨浪吞没。“快看飞船!”方诚声音里充满惊恐。顺着他的目光,况吉看见大地张开了巨口,把“后翌之箭”吞没了。



  下部     苍穹

  1

  “你准备好了吗?”欧雷半秃的脑门在晃,“你准备好了吗?你准备好了吗?” 许许多多的声音重复,纷乱嘈杂。海洋满脸怒气,手拿一把激光光钳:“我要切开你的脑子,看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她杀气腾腾。“不!”戴琰躲闪,“我只想证明自己,证明自己……”“证明什么?”海洋粗暴地打断他的话,“证明什么?证明什么?”许许多多的声音同时问,声波满天乱飞,将戴琰包了个密不透风!“妈妈!”戴琰叫,但没有回答,他的声音无法穿过那厚密的声波墙。“妈!妈!……”

  “妈!”戴琰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妈!”他又试着喊了一次,的的确确那是自己的声音,眼前即没有欧雷也没有海洋,只有淡兰色的地板。戴琰意识到刚才做了一个梦,恍恍惚惚坐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躺在地板上,头晕眩不止,似乎所有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部。他不得不重新躺下,让血液温和的流回四肢。额头有些湿凉,他伸手摸了摸,满手黏腥的竟全是血,这可让戴琰吓了一跳,自从7岁以后他还没受过伤呢。

  怎么搞到?他扶着舱壁爬起来,舱室里一片狼藉,似乎刚遭到200个人的洗劫。怎么会这样?他顾不上检查伤势,急忙奔到控制台前,但是头盔并不在通常的位置上。寻找它费了一点时间。当它被戴琰从一个坠落的舱体部件下拖出来时,已经惨不忍睹。捧着这破损的头盔,戴琰呆站在原地,失去了它,就仿佛失去了他的一部分生命。这时候他的神经才感觉到□□的伤痛,那是一种撕裂的刺痛,焦燥地火辣辣地烧着他的身体。

  戴琰走向生活舱,每一步都觉得腿要折断了。生活舱室破坏得更为严重,凡是没有和舱体铆接的物体都被掀翻推倒摔坏。他找到嵌在壁龛里的急救医疗系统检查伤势。机器医生极熟练地处理着。戴琰发现这个R-II型装置简直兴高采烈。这可能是它的第一个病例。医生告诉他伤势中等,需要7.8小时恢复。消毒液清爽的薄荷味道让戴琰精神一振,他弯腰检起地上碎裂的一面镜子,镜中是张只露出了五官的缠满愈合纱布的脸,看上去挺恐怖。戴琰连忙阻止医生想要把他全身包缠的疯狂举动。可能医生也被震坏了。他自己马马虎虎包扎了腿上的伤口,便急忙返回主控室。

  绕过地上的障碍物,戴琰跌跌绊绊奔到赫拉面前。思维控制系统无法立刻使用,备用件需要时间调试,而他现在心急如焚。幸好还有一套键盘控制系统。戴琰从控制台下抽出键盘,略微想想启动密码。这个密码象其它300多个指令一样清晰地印在他的大脑皮层上,他立刻在键盘上动作。从未使用过的键盘冰凉光滑,触式按键的凹形设计让他的每个指头处于放松而运用自如的状态。他的心渐渐冷静,苏醒时的惊慌莫名与手足无措渐渐被职业的责任感所代替。

  戴琰迅速发出第一个指令:检查飞船伤损情况。赫拉对键盘控制系统不大习惯,稍过了几秒它才开始反应。戴琰凑近屏幕:船体基本完好,中后部损伤严重,尤其是舱内设备。这是由于赫拉没有及时打开减震装置的缘故。根据赫拉记录,飞船曾受到巨大压力和强烈地震波的干扰。外感应器和数字摄像系统在震动开始不久便无法使用,赫拉就象个瞎子样对刚才发生的事情无法做出准确判断。

  地震、压力,戴琰不解,手碰到膝盖,痛得他倒吸口冷气。他释放了一个探测装置。传回的图像显示飞船外主要是液态物质,所含成分相似于地球上的水。水!戴琰盯着屏幕心中叫,这一震把我震到什么地方来啦!必须赶快离开这儿,在宇宙中飞行的航天器可不能拿来做潜水艇,谁知道这水会不会腐蚀飞船呢!他发出起飞的命令。飞船在加速着,但所有参数表明飞船毫无动静。他加大速度,敏锐的耳朵已听见离子发动机转子快速磨擦的声音,这强大的推力足以送5吨重的飞船脱离地球。轻轻一震,好了,飞船开始爬升。

  采用键盘控制系统必须熟悉主控台上16个显示屏图像的含义和变化,可是对它再熟练也不及人机思维统一后控制上的方便。为此整个宇航局都在排斥键盘。但制造师们仍固执地在飞船上安装2套控制系统。真多亏他们想的周到。戴琰心里感激,否则光备用头盔的预热和接插时间就可能断送掉飞船。

  液态物质逐渐减少,终于,飞船冲出它的包围,“后翌之箭”浮出水面!戴琰依靠超声波反射寻找可供飞船停靠的干燥地方,刚找到一块就急忙降落,停下了飞船。根据宇航手册,他应该立刻检查清理飞船内外部。                

  戴琰起身整理舱室,当他搬动一个断裂的大部件时,身体晃了晃,重心不稳,摔在地上,伤口加倍地痛起来。我都干了些什么呀!他抚额自责。到底出了什么事!况吉和方诚呢?他们的信号早已中断,他们怎么样了?最重要的事情是弄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必须出外看看。

  最重要的事情是修好飞船,他心里一个声音说,你得搞清主次。如果丢掉飞船就什么都完了。有飞船就可以脱离险境。怎么?戴琰,你想独自溜掉吗?另一个思想反驳,驾驶飞船乱飞一气,难道不是你吗?出现这个局面,你不脸红吗?                

  戴琰心中千思百想,手里动作却没敢停下。在赫拉的机械人帮助下,舱室很快就象个样子了,他把剩下的活都交给机械人,准备出舱。

  飞船外的环境赫拉已经测试,空气成分和地球的相似,连氧气护罩都不必带。戴琰还是拿了一个以防万一。他现在可不敢有丝毫的疏忽大意。

  在减压舱里他又一次清点自己随身携带的工具和物品,确定没有失误。“我准备好了,赫拉,开闸。”他通知电脑。对讲机中响起悦耳柔和的电子模拟声音:“注意保持联络。”“好的。”戴琰苦笑,他曾对天文学家们这么说过,赫拉的模仿能力看来是一流的。

  舱外意想不到的明亮,戴琰眯起眼睛,过了好一会才适应这种闪着珠灰光泽银灿灿的明亮。他满脑子都是飞船受损的情况,顾不上研究环境,但本能告诉他周围是个温暖宁静的世界。

  戴琰通过舰桥奔向飞船中部。

  ……收起电子焊枪,他小心地移动身体,从板状雷达爬到光能收集器那儿。站稳后,他俯下身检查。

  震动又开始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他压向舱壁,他的头撞在冰冷的金属上。但是瞬间,这股力量又将他从舱壁上拉开,硬生生地拉开。

  戴琰失去了知觉。

  2

  他闻到烤山芋的味道,腾地坐起来。

  这个动作吓着了它,它惊慌地退后几步,踩到什么,后腿膝盖一软,几乎要跌倒在地。它敏捷地往旁边一闪,站住脚跟, 晃晃它硕大的脑袋,重新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它的眼睛是香槟酒色的。它的目光在问:“你是谁?”

  他想站起来,但头盔和臃肿的防护服防碍了他。这种适合在无重力和低温的太空中工作的服装在此时显得即笨拙可笑又粗重无用。他一时着急,竟弄开了头盔的扣子,他索性摘下头盔,除去氧气罩。空气极其新鲜,带着一股烤山芋的焦香味道。他做深呼吸,感觉呼吸顺畅了许多。

  它小心翼翼走过来,忽然又停住。它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香槟酒色的眼睛注视着他,即没有畏惧,也没有惊恐。它的眼睛在问:“你是谁?”

  我是谁?他也这样问自己。我是联合行星开发总署宇航总局中国分局航行局宇航员4715号戴琰,24岁,月球国际宇航学院毕业,职业宇航员,说白了就是开飞船的。我父亲是个杰出的宇航探险家,也有人叫他“太空冒失鬼”;母亲是个卓越的海洋工作者,被称作“太平洋女王”。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个飞船驾驶员。我驾驶一艘名为“后翌之箭”的飞船要把两个天文学家送到位于第56立方光年的“天极”太空观测站去,两个爱斗嘴的工作狂。途中冥王星的红脸毒贩子给了我一箱KDJ要我送到某处,于是飞船跳跃。跳跃参数有问题,飞船超出了跨越半径,来到矢车菊星云东南旋臂的第97立方光年,第97立方光年有2颗恒星,11颗行星,从(-747上看。它们呈梭形分布,(-747,烂苹果,天文学家在它上面蹦蹦跳跳,摆弄着笨重的仪器。我一边等他们一边玩所罗门寻宝游戏,然后……

  戴琰的视线和它的目光相遇。它似乎明白他正在纷乱繁杂的记忆里搜寻,它的眼睛继续问:“然后呢?”

  我在玩游戏,我不象学者们玩荒谬级,互相设机关攻击。我只是消谴。我逃过地毯陷肼和印第安人的毒箭,正准备上楼,然后,然后……戴琰记起这之前的每个细节,甚至楼梯的颜色,但就是想不出然后怎么了,仿佛有人用大铁锤把他脑子里这部分时间的记忆敲碎了,他一星半点也记不起来。只有天文学们的叫声犹在耳边回响,他们大声喊:“注意你的左边!戴琰!”

  左边。戴琰向左看,枯红的草地从他身子底下铺展开去,延伸至一片树林中。那些树木生得粗壮矮小,光秃秃的枝干在天空下呈现出极其优美的轮廓。没有太阳,世界笼罩在柔和和灰色中,天空闪动着珍珠般银灿的光泽,如丝绸般光滑晶莹。空气中弥漫着地球深秋才有的懒散安详气息。

  戴琰转回头,它仍站在原地没动。它就是一头鹿啊!黄褐色的皮毛里点缀着白斑,长长的分叉的角使它的头颇为好看。它显然想接近戴琰,或许是把戴琰当做一种可吃的草吧。  

  额头的伤口没有痛觉,身体的其它伤处都已开始愈合,但又多了几处瘀血,使戴琰很不舒服。衣服没有什么破损的地方,当然,这太空服的强度巨大,据说用推土机都没能压坏。他扶着地面站起来,试走了几步,心中的疑惑立刻打消了。好家伙,这头鹿,这些草啊、树的,还有天空,都让他吃了一惊,差点以为是回到地球了呢。但一走动,戴琰就感觉到这地方的重力明显与地球不同。在这点上,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力没错,再怎么说他也是个宇航员嘛。

  那么这是另一个星球了。

  哪一个星球?戴琰疑惑,恍恍惚惚如置身梦中。他伸出左手抓住右手腕,动脉清晰有力地搏动着,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戴琰走了一小段路,脚步就轻松了,那一点重力的异样迅速从心里消失。空气非常清新,烤山芋的味道越发焦香甜美浓郁。戴琰耸耸鼻子,忽然饿极了。

  鹿一直跟在他身后,角差不多要抵着他的腰。戴琰停住让它走上来。他还从没有和一头鹿离得那么近呢。月球和太空城市是不能养动物的,地球上他又总躲在屋子里玩网络游戏。鹿偏过头,一双大眼就如这个世界的空气样透明清亮。戴琰不禁伸手抚摸它。鹿没有动,它的角上有层茸茸的细毛,柔软而光滑。它嗅嗅戴琰的手,是要东西吃吗?戴琰翻衣袋,居然找到几块海豚牌氨基酸巧克力。他剥开一块递到鹿的唇边,它的唇湿润温暖。鹿闻闻,没有理会。

  戴琰给自己剥了一块,这种为宇航员配备的巧克力据说可以增加记忆、改善脑部营养。但是他依然恍恍惚惚,况吉和方诚的脸在他眼前晃动,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那么有趣,尤其舌战的时候,引经据典,眉飞色舞。没有他们在身边,戴琰的思维都不流畅了。他们在哪里?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戴琰甩甩头,他不习惯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长期以来机械呆板的宇航员生活已经让他麻木了。天文学家们却活泼、富有生命力,对一切都充满好奇。戴琰若有所思,手从鹿角滑到它的脖颈,这生物毛皮下的血管正强有力的跳动着。鹿一下子从他身边跳开,跑出去两三步,回过头看看他,然后轻巧地姿态优雅地一跃,消失在那片树林中。

  戴琰一时怅然若失,那头鹿对他的兴趣好象仅仅这么多了。他可是来自外星的宇航员啊。欢迎仪式可以不要,但多少该表现点儿热情嘛。驾驶飞船经过3次跳跃穿过若干立方光年的路程来到这里,是很不容易的呀!欧雷要是在这里,会说什么?戴琰猜测。他想到该带点什么东西给欧雷做纪念,他四处瞅瞅,不远处的一丛草上,挂着个深红色的茧子。就是它了。戴琰摘下来放进口袋。茧子有鸡蛋大小,外壳发硬。

  我是在(-747上吗?戴琰敏捷地抓住这份感觉,疑问可以慢慢解决,最重要的是飞船在哪儿。他弯下腰查找,地上有多处被擦压的痕迹,那一定是刚才他摔倒时留下的。刚才发生了地震,飞船应该在这附近。他细心地追踪这些痕迹,一道光突然掠过他眼前,他急忙抬起头,周围并没有什么异常,他下意识摸了摸腰带,腰带上挂有一只电子脉冲枪,是在离开飞船时带上的。离开飞船,飞船曾降落在液态物质里,后来挣脱出来,水。戴琰走了几十步,他爬上一个高坡。

  水!

  银白的波涛拍打灰色的岩石,银白的沙滩伸入波涛。远处水面平静,闪烁着丝绸样光滑柔和的银灰色。挺拔高大的山峦围在四周。

  3

  飞船停在水边,小半个船体斜插入水边的湿地。

  戴琰跑过去,那飞船从没有如此吸引过他。当触摸到它时, 戴琰激动得几乎要哭。有飞船在,就有了回家的希望,就有了生命的保障。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和这艘飞船连为一体了,看见飞船外壳上的伤痕,他甚至比看见自己的伤口还要难过。围着飞船转了两圈,他确信赫拉的报告没发生错误,飞船主体确无大碍。那些伤痕只有等将来回月球时再修复了。较大的几处损伤,刚才自己已经解决了。

  他低头看见衣领上的徽章,那是舒月送的吉祥物。舒月骄傲的表情曾让他厌恶,现在他认为这表情完全是她发自内心的,她有理由为“后翌之箭”骄傲,这样好的一艘飞船是经得住宇宙中任何突然袭击的。

  戴琰来到飞船入口,赫拉为他打开密闭门。它已经通过监视系统看到了戴琰,在戴琰的通讯信号传回后,它立刻做出反应。它是个忠诚而刻板的电脑,戴琰想,真是台适于宇宙航行的好电脑。

  心里稍稍放松,戴琰第一次四下环顾这个陌生星球:陷住他飞船的水域并不宽广,充其量是个大湖,令人赏心悦目的银灰色湖水清澈明净。湖边是雄壮挺拔的蓝色山峦。在那些山峦的缝隙中,一道又一道的闪光断断续续,戴琰想看清楚,但那些山阻挡了他的视线。

  没有风,没有动物,只有水轻击岸岩的声音,这是个静谧温和的世界。戴琰的脚步清晰印在湖边沙滩地上,似乎打破了这世界自远古诞生以来的平衡。站在这个世界之中,戴琰一刹那忘记该想、该做、该梦什么,什么都不存在,他内心成了这片水、这片天空,成了那若隐若现,难觅踪迹的光。

  戴琰长吁一口气,他有些理解父亲了。宇宙中的每一个星球都有扣人心弦的秘密。父亲是为了体会这些秘密,体会这份与天地同归的感觉,才选择了宇航冒险事业的吧?

  重新坐到控制台前,戴琰心里一宽。舱室已清理干净。在工具室里他找出控制头盔的备用件,那个有隐秘标志的箱子闯进视线时他不由得心生厌恶。预热接插头盔用了一点时间,他很为自己突破了往常训练这个项目时的成绩而高兴,但这高兴仅仅持续了一秒。

  天文学家们携带的氧气只能使用四个钟头!

  赫拉这一提醒,所有遗忘的情节戴琰全想起来:他怎么被震倒在地板上来不及控制飞船,随后怎么被砸晕了。等他醒来时飞船已经在水里。幸亏是水,否则飞船会遭受更严重的损失。然后他把飞船从水里开了开出来,他停下飞船出外修理,但又一次地震使他被甩到山坡上,他滚下山坡,晕倒在那儿。后来碰见了一头鹿。

  就是这样。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一切都清晰了,所有散乱的情节都联系到一起。然而,戴琰并未感到轻松,反倒更加心情沉重!况吉、方诚,他们在一个缺乏空气的世界里!他们只带了4小时的氧气!换句话说,如果4小时内找不到他们,天文学家们就会死掉!      

  戴琰冷冷打个寒战,父亲冰凉僵硬的模样浮现眼前。他无法想象况吉他们也会变成这般,他们总是那么活泼好动、朝气蓬勃。他们之间有默契,但更多的是争吵,没完没了的争执显示出强烈的好胜欲。天!他们会不会互相殴斗以争取宝贵的氧气?

  戴琰想到此更加胆战心惊。这可难说,宇宙中最至高无上的法则就是生存。生命是最宝贵的,值得用一切去交换。

  4个小时!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了!戴琰看看手腕上的表,手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赫拉的计时系统还在运行,它告诉戴琰天文学家们的氧气已消耗了47分18秒。

  还有3个多小时的时间。好,起飞,和况吉他们相比,这个奇特的世界并不重要。戴琰从未如此渴望见到同伴,渴望他们的笑声和叫自己名字时的亲切。但愿他们没事。他心里不住祈祷。

  “赫拉,我们走吧!要赶快!”戴琰说,第一次在思维控制操作时说出内心的想法来。

  4

  戴琰测量重力,启动反重力动力系统。飞船安静无声地从地面升起。飞出大气层后他才能找到参照物,比如大夹星或聃鲦座确定自己的方位,然后迅速去营救天文学家们。

  重新安装的感应器显示飞船外部环境重力在减弱,这是正常的。戴琰任凭计算机去处理。坐在符合人体结构的椅子中,满眼是熟悉的仪表机器,戴琰内心涌起从未有过的激动。可能因为以前的每一次航行都十分顺利,从没遇到过麻烦,所以他无从体会这些机器仪表的可贵价值,也从不理解设计师、制造师们为保护宇航员安全采取的种种措施。戴琰惭愧。他忽然想到妈妈。此刻她肯定是坐在深海工作站的实验室里分析样品。她不知道自己正在一个异星的世界里起飞。她知道了会怎么说呢?因为一箱KDJ他要断送两个青年天文学家的生命!天!天保佑他赶紧找到况吉和方诚!

  雷达扫描系统传来的图象表明这个星球上到处是峰峰相接连绵起伏的山峦,山与山之间的峡谷深邃。如果不是因为惦念况吉他们,戴琰会采集些土壤及生物样品。而现在,有关这星球的一切回忆,就只有口袋里的茧子和电脑中的数据了。

  根据手册,戴琰应该把茧子放到消毒盒里去。对异星的物品一定要采取谨慎态度。戴琰起身找盒子。

  磁场紊乱!赫拉自动开启电磁屏蔽罩。戴琰发现飞船正在向一个强磁场飞去,急忙调转船头,降低高度。高度降到200米处时强烈的电磁干扰才减弱。戴琰心里纳闷。左舷有块屏蔽板出现松动迹象。他不得不将飞船第2次降落。降落在离他起飞约1公里远处的山坡上。

  山坡一带的树林中到处是落叶,深紫色的叶子。焦香的烤山芋味道弥漫在空气里。周围很安静,没有风,也没有什么动物,只有戴琰自己的脚踩在断枝枯叶上,发出格吱的声音。很费了一些气力戴琰才拧紧那块屏蔽板,他揉揉肩,收起工具。

  5

  隐约地呼呼风啸,戴琰抖然一惊。他似乎听见许多粗重纷乱的脚步声,但周围什么也没发生。烤山芋的味道更浓了。戴琰极目远眺。

  翠绿色的一群小动物跑过“后翌之箭”,戴琰想看清它们的长相,但有更多的动物潮水般经过山坡,让他目不暇给。戴琰抓紧腰间的武器,赫拉两个字含在嘴边。可没有哪个动物对“后翌之箭”感兴趣,它们迅速地向同一个方向集中。

  戴琰从飞船左舷跳到地面上,灵机一动。“这些动物似乎是被召唤过去的。”他把想法告诉赫拉:“也许那里有高等智慧生物,他们会知道这地方的情况。”他目测距离:“5分钟我就可以回来。”

  “和外星生物打交道要当心。”电脑引用手册里的话。

  对讲机里的声音象是个关切的同伴,戴琰不胜吸嘘,想到况吉、方诚,他加快脚步。

  穿过一片树林,戴琰看见了那些动物,

  它们都静静等待着。

  林中的开阔地上挖了8个大坑,正有2只动物在坑间奔走忙碌。这动物形体较小,长得很象地球白垩纪的迅猛龙,但它的四肢更为匀称发达,光滑的宝蓝色皮肤比任何一种恐龙都漂亮,它的尾巴异常粗大。它正不停地用尾巴敲击坑中的东西,那些东西在它敲打中飞起又落下,是些金黄的果子,夹杂绿色的花朵。

  烤山芋的味道就从坑里发出来。戴琰被这股子浓烈的香气勾起食欲,这味道让他想起母亲做的饭菜。没出息,戴琰笑自己。宇航手册怎么说的?遇到外星智慧生物时一定要保持礼节和风度,因为你代表整个地球乃至17个移民行星,你不能象个饥肠漉漉的迷路人一样扑向食物。

  那2只恐龙形动物在开阔地边碰了碰头。金黄的果子已经被打得粉碎,把坑填塞满了。果子里的果肉也是金黄色的,看上去多汁而酥软,非常可口。

  戴琰很想在附近找几枚那种金黄的果子,但他身边的树木上仅有焦干的叶子。

  这时恐龙形动物叫起来,听上去很象人类的笑声。戴琰着实意想不到。动物们有条不紊地走到坑边,开始吞食其中的东西。它们的头相互挤碰着,但没有吵闹或争斗,一个吃够了马上离开,另一个迅速补上空位。没有维持,它们之间那点儿秩序似乎是与生俱来就自觉遵守的。

  戴琰试图记住动物们的长相。它们形形色色,和地球生物类似却又不同,奇怪的是看上去它们没有一个能飞。难道这世界没有鸟吗?它们的行为模式更吸引戴琰的注意力,以至于他忘记了外星人的身分,全然不顾危险地走出灌木丛,走到动物们中间了。

  戴琰从坑里拿到了一枚果子。母亲要是知道肯定会埋怨,她对于食物的洁净程度格外挑剔。他咬了一口。果肉绵糯,唇齿之间依稀留下清凉的芳香。戴琰不记得什么水果能有如此美味,他马上把它吃光了。

  6

  一只“恐龙”向戴琰这边走过来,戴琰心慌慌,全身神经绷紧如弓。但它并没有理会戴琰,昂首与宇航员擦肩而过。戴琰又一次遭受冷落,他松弛下来,才发现满手心的汗。他紧跟着那生物,脚步不知不觉快起来。树林从他身边掠过。他在心里给这生物起名叫美丽龙,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比白垩纪的恐龙漂亮得多。

  戴琰刹住步子,林子断了,硬生生被一道深渊切断了。深渊的对面,是连绵高耸的山峰,生着苍灰宛如刀斧削刻般棱角分明的岩石。美丽龙消失了。戴琰走到悬崖边,小心地向深渊里望了一眼,一大片金黄的果子挂在山壁间,美丽龙灵巧地穿梭其中。

  这时他听见拍打翅膀的声音,在深渊的深处。风从悬崖下呼啸而上,使戴琰倍觉寒冷。在他头顶,灰蓝的天空上一片片耀眼的光芒。他忙戴好护目镜。光离这座山峰大约10公里,高度在200--2000米之间,呈带状,从山谷中盘旋而上,色彩瑰丽。

  极光!这是极光!戴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后翌之箭”所受强磁场干扰的原因了。光带不断跃动,仿佛闪光的游龙,在这个星球柔和的银灰世界中穿梭,整个世界都被它照亮了。  

  如果时间充足,戴琰真想仔细研究这个星球,但现在每分每秒都很宝贵。极光、美丽龙将作为难得的外星资料记载,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戴琰回到飞船上,调整电磁屏蔽罩的强度和谐振点。他这回有把握了。飞船重新启动,戴琰加大飞船速度,根据磁场强弱不断掉换飞行方向和高度。终于,磁场干扰恢复到正常范围。戴琰嘘气,思维波覆盖全船,船体每个细小的动作都掌握在心。

  忽然他的身子猛地一轻,竟飘浮到半空。他伸手抓住天花板上的把手,低下头,重力仪的示数为0。这种情况绝不该出现,即便是在太空,也应是微重力环境。

  戴琰用脚勾住把手,探身关闭反重力装置,打开中子发动机。一系列的动作仅化了10秒。但他不敢保证反重力系统会不会因这10秒之差而出毛病。他降到椅子上。高度仪已指到700千米,其它各种仪器在飞速运转着。电脑的终端显示屏上,不断闪动着红色警告字符。

  戴琰加大飞船速度,想尽快脱离零重力区。他瞥了一眼红字:飞船外部温度T=95℃,T=97℃……随着温度的上升,光压也逐渐增大。戴琰不断提醒自己“后翌之箭”是宇航局最快速的飞船之一,肯定能飞出险区。他飞快检查了急救系统。重力仪上的“0.00000”安静了40秒,开始剧烈地变化起来。戴琰擦擦额头的汗。重力在不断的上升,而高度仪显示他已离开那山峰1300公里。同时,赫拉测出距飞船4公里处有大团湍生气流。戴琰不相信这星球大气层竟有1300公里厚。他继续加大速度。幸亏是新式中子反应堆,大大节省了燃料。否则,燃料的超计划消耗可能会给回程增加困难。

  重力仪的数字基本稳定,1(34g。其它仪表也镇定下来。戴琰拉开宇航服的领子。感应器不断反馈着外部的气压值、湿度值、温度值…,戴琰看了好几遍才明白点儿什么。他开启自动关闭的摄影系统,传来的图象证实了他的猜测:飞船外依然是这个星球珠灰色柔和的天空。

  戴琰有几秒思维完全空白。稍后,他打开舱壁上的监视窗,天光顿时倾泻到他身上。不错,他仍在这个星球上。

  戴琰使劲咬手指头,确定自己并非在梦境之中。糟糕,飞船的速度已接近临界跳跃点,而眼下这种情况根本无法实现空间跳跃。赫拉及时代替他选择了处理方案:“低速降落”。

  戴琰颓然坐下,他实在累了。一切都交给电脑吧。又过了24分钟。天文学家们的氧气已经消耗了1个多小时。他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消毒盒,把茧子放进去。茧子红得发亮,证明它具有生命。戴琰关死盒子。就算这茧子里是条大毛毛虫,他此时也没地方扔掉。

  高度仪的数字凌乱,戴琰索性把它关掉。还需要什么高度仪呢?在离开地面1300公里的地方降落,任谁听了都不会相信。我要保存好每个数据,戴琰对自己说。

  飞船开始降落。雷达显示将降落在一座山峰上。赫拉对刚才的经历感兴趣,着手进行分析。戴琰赶紧给它几个毫不相关的指令,他可不愿精干的逻辑电路受到那些违反常识的数字干扰。

  飞船完成降落程序。戴琰拿起消毒盒。“赫拉,我要出舱。”他告诉电脑,声音里带着浓重的连他自己都陌生的疲倦感。

  7

  天空清亮,宛如透明剔透的水晶。天际深处横亘一条宽阔明亮的光带,无数条柔和的光线从那里倾泻下来,整个世界沐浴在温暖舒适的光海中。空气新鲜,有着雨后森林才有的潮湿和润朗。

  飞船降落处,是一块蓝色的平整草地。草地不远处,便有悬崖峭壁。崖下深渊万丈,崖对面峰峦叠嶂。简直就是他起飞的地方。戴琰一惊,四处张望,还好,草地后的树林明显和1300公里外不同。这些树木枝繁叶茂,青绿的树干上挂着深蓝的叶片,仿佛在青玉饰物上镶嵌蓝宝石,特别光彩夺目。

  飕飕的风声。戴琰后退几步。深渊中飞起一群大鸟,它们绯红的翼从戴琰头顶掠过,挟带一股湿漉漉的潮气。戴琰后脊背凉凉的。他走向林子,想找个地方仍掉茧子。

  又一群鸟飞上悬崖。它们发出洪亮的叫声,拍打着硕大的羽翼。有一只的翅膀差不多碰到戴琰的头发。戴琰一缩脖子,没留意脚下,竟然摔了一跤。盒子从他怀里滚出老远。戴琰几乎要破口大骂,想想自己可能是第1个闯入这世界的人类,好些不雅之词硬是忍住了。他拍拍膝盖上的尘土,伤口隐隐的又痛起来。

  盒子!他四处寻找。盒子好端端躺在草丛里。盒盖不知怎么摔开了。茧子正在破裂。戴琰盯着它。深红色的茧子一条缝一条缝地被撕裂,突然从内部爆开。一个小小的生物从茧子里抬起它的头,慢慢舒展四肢。

  它有透明柔软的翼,纤细的淡绿色身体似乎也是透明的。而它的模样,就算戴琰用最憎恶的心情去描述,也不得不说它是一个最美丽的精灵。它的的确确就和宗教画里那种有翅膀的容貌纯洁的精灵长得一模一样,甚至更娇气,更可爱。

  戴琰走近仔细观察它。它的五官细致小巧,眼睛象这个世界的天空样清亮透彻。戴琰以为自己不会再为这儿的任何东西激动了,但看见它还是忍不住怜爱之心。

  “你能够在这个世界生存吗?”戴琰问。它象个一碰就碎的磁娃娃般脆弱。“给你起个名字吧。”戴琰拾起盒子,内心里舍不得抛弃它,毕竟是他带它来这儿的。“叫你丽儿好吗?”它飞起来,翅膀折射着光,透晰出晶莹的质地。它叫着,声音悦耳优美。它落到戴琰手臂上,显然,它的飞行技术还不娴熟,它怀着初生的欣喜在戴琰的手臂上行走。

  “我把你放在哪儿呢?”戴琰自言自语,手臂不敢动一下。又一群鸟飞过他的头顶。它们的翅膀闪动金光,只有头部是绿色的。它们向着天上最明亮的地方飞。它们的翅膀掀动风,它们的叫声振荡空气。丽儿摇摇欲坠。戴琰急忙把它放进衣袋里。更多的鸟自悬崖下飞出,这是鸟类的大迁徙。它们象潮水样涌向空中,光被它们密密的群体阻挡,地上暗下来。这是个壮观瑰丽的景象,令戴琰目眩神迷。

  8

  又过了10分钟。想到天文学家,戴琰心绪烦乱,他真的无法离开这星球搭救他们吗?他信步走进树林。林中幽寂,树木的叶子逐渐变成红色,枝干也变成白色,满地绿莹莹凋谢的花朵。空气里弥散着果子成熟的香气,令他疑惑的烤山芋的香气。戴琰巴不得遇上恐怖的野兽或吃人的怪物,但这是平静而冷漠的世界,对他的到来无动于衷,使他无所适从。

  拉玛。只有拉玛如此。当人类登上拉玛时,拉玛仍然我行我素。它仿佛是神,绝不为人类所动。

  水的声音。果然,走下一个小土坡后,戴琰看见一条小溪,溪水清澈,溪底铺满圆圆五彩斑纹的卵石,好些透明见骨的小鱼在石缝间游曳。桔红色的花丛象花边样镶嵌在溪岸,生着蓝色薄翼的大蜻蜓在溪面上低飞。

  “注意!你的左前方有运动物体。”头盔的通讯器中传来赫拉的警告。戴琰向右前方望去,溪的对岸树木花草间,什么都没有。他伸手抄起一捧水喝,也不顾手册规定的检验程序。丽儿在口袋里叫,他用指头蘸了一点点水给它,它吮吸着,戴琰的手指感到细小纤柔的酥麻。

  这时候,他看见了那个运动物体。它蹦跳着从一棵树最高处一跃而下,奔到溪边,它刚1米多高,淡灰色的毛皮覆盖全身,1条硕长的尾巴拖在身后,它脸上道道深红的花纹将1对黑亮核桃般圆润的眼睛衬托得十分突出。

  面对这么一个生物,戴琰倒有些手足无措。这个生物明显具有智慧,它直立的后肢与宽阔的前额都说明了这一点。看上去它和美丽龙不一样。它的样子,使戴琰想起地球上的某种猴类,但他不能肯定具体是哪一种,他对地球生物的了解仅限于母亲送的几张百科大全的磁片。

  它知不知道这个星球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者它的种族中有线索可查?戴琰犹豫几秒,想和它打招呼。那生物把半个头伸到溪水里畅饮,当它抬起头时,满脸的花纹已经不见,红色湿淋淋地往下掉。这情形让神经一直处于紧张状态的戴琰也不禁噗哧一乐。

  笑声惊动了它,它掉转脸向戴琰这边看。戴琰挥挥手:“你好。”他说,同时告诉赫拉准备好语音翻译。它没动也没出声,晶莹的黑核桃般大眼一动不动看着戴琰,戴琰以为它被吓住了。“你好,我从天上来。”戴琰一边比划一边说:“很远的地方,我出了点问题,很想得到你的帮助。啊,我没有恶意。”他尽量把动作幅度做得很大,但又不具有威胁意味。

  它看来并不懂得戴琰的意思,突然一跳就走开了。“别走!”戴琰惊叫,一只脚差点儿踩到溪水里去。浓重的失败感席卷他的全身,在他有限的生命里,从来没有如此地失败与挫折!

  他周围的世界明亮而温暖,洋溢着春天般和穆平静的气氛,这就越发加深戴琰内心的负疚感。如果他能和天文学家们一起站在这里,站在这个色彩丰富的世界里,他会好好欣赏赞扬这儿的美丽和世外桃园般的纯净。但现在他不能,况
№0 ☆☆☆凌晨 2003-09-12 23:13:52留言☆☆☆  加书签 不再看TA

没贴全。-_-
№1 ☆☆☆流云2003-09-13 19:04:10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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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喜欢这篇,有点意犹未尽呢。也许可以用这个做背景,写成一个系列。
还有一些短篇也觉得可以展开来写。是限于篇幅吗? 还是希望简练一些?
不过过于简练会觉得有些晦涩。
№3 ☆☆☆令令2003-09-27 22:59:05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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