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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魄却不去想这些。她安心得很,好似生来便在这小院里的样子。小小的人儿,没有伴,没有消遣,春朝月夜,便是这般地过。 四岁能针黹,五岁学织缣。六岁初度曲,七岁知管弦。八岁观书史,九岁理诗篇。十岁调丹青,十一描花颜。十二始长成—— 十三岁,正式收房。从此成为雷氏侍姬。 是年,北安公六十有一。 那一夜。坠雨湿云,凝烟颓雾,蝶粉褪轻黄。 寄语东风休著力,香桃骨瘦,不禁吹。 ——月魄并不曾这样想。打从四岁,她便知道她是他的人。从他派人将她自山村里领到北安府的那一天起。 这身子,迟早是要交与他。禁不禁得起,都不容她挑选。 喜娘在大红蜀绣的锦衾上铺了一方素绢,转头望着这小小的新娘噗嗤一笑,自己先把脸飞红了。她却煞是镇定,取一封喜钱打赏了,并没半点娇羞——早有老嬷嬷教过了这承欢之道。她自己知道,她没有羞耻的权利。 房门轻掩。她听得轻轻的脚步声,停在身后。 “老爷,姬人月魄侍侯。” 摇曳的红烛影里,她娇小的身子盈盈下拜。他亲自替她选的嫁衣,蔷薇色的外国纱罗衣裳,镶窄窄银边,影影绰绰裹一团玲珑花影。暗香妖冶。头发盘作硕大鸦髻,八宝攒珠,越显得底下的脸儿稚嫩,教人不忍触碰——她还是个孩子呢。一朵未开的蕾。但,他没法再等下去。他老了。这十年名就功成,却是壮心已朽人憔悴。若不趁此时,日后怕是再没力量占有她。这人生,错过了便是一世,回头已百年……有什么熟悉的东西,依然在他的骨髓里格吱格吱地啃噬着。 那一缕甜美毒辣的蔷薇香,轮回二十载! “抬起头来。” …… 她的双手,无力地自他的脊背上滑下去。 那老人的身体,筋骨坚实,肌肤却已经松弛。她被沉重地覆盖。那汹涌之势,地裂山崩。她魂魄渺茫,气息渐渐微了。这水一样的女儿身,磐石压顶,便四散作纷飞细雪。 素绢早染猩红。钗钿满地。 “老爷……”昏昏默默中,还是遵了那嬷嬷的指示,嘤咛软语,努力地抬手,去抚他的脸。 他一把拨开她的手。罗帐里,映着绯色灯光的,那张在珊瑚枕上蹙眉转侧的脸,粉淡脂残——她还是个孩子呢! 他闭了闭眼睛。猛可里发狂地一口咬下。她尚未成形的乳上,晶莹肤光,暗泛起殷殷血印。 月魄竭力咬住了嘴唇。一额细汗。她怕看那胸前的白发头颅。忍痛偏过头去,却见枕边斜斜一面菱花铜镜,一小片昏黄中现出她动荡的脸。也镀了一层绯色的光。十三豆蔻,人正如花。 雨疏。风骤。那花,已不是昨夜海棠。 她大睁着寂静的双眼。 北安府里谁都知道,月姨娘的涵烟别院是个禁地。闲杂人进不去,里头的人轻易也不出来。那月姨娘,小小的年纪,倒是顶难得的一个幽娴贞静的脾气呢——家下人等都这么说。 还有个说法,却是不敢公开地嚷嚷了,只私底下窃窃地流传着——人说北安公一生不好女色,几十年便只是一位元配夫人,临到老了,突然看上了一个乳臭未干的乡里丫头,巴巴儿的迎了来,苦等九年才圆得房,可见这位姨娘必是个绝色。天上有地下无的人物——说不定还是个天生的狐媚子。老公爷六十多了,娶得这么个人儿,还敢让她出来见人,不怕她飞了?自是要严严地管着了。就有人津津乐道,想象那月姨娘如何如何地妖娆,这等这等地勾魂,下房的粗被窝里,也不免有些香艳的梦。 但说归说,究竟这姨娘什么模样,却是谁也没见着过。除了一早一晚,上正房来向夫人请安,她从不踏出涵烟别院半步。府里太大了,从别院到正房且得走会子呢,每次都是坐了小轿来去,没人看着过她的样儿。就连她院里的丫头,轻易也不跟外头人说话。这府里除了老爷和夫人,便是少爷、少奶奶和孙少爷也是见不着她的。这是老公爷的一枝禁苑花哪。 她倒还算是得人心的。并没有什么娘家亲戚上门来打秋风,也不曾听说她恃宠而骄欺压下人——想是长年累月隔绝在那小院里,要轻狂也无从轻狂起——但,那究竟是怎样个尤物呢? 那一道粉墙,月洞门上迎面涵烟二字。砌下是几茎书带草,斜里伸过来一棵白玉兰。这素淡门墙,里头围着的,便是整个北安府的艳冶流言。 轿子停在正房门口。轿帘轻启。旁边的丫鬟脆声道:“月姨娘来给夫人请安。”那房门呀的一声开了,便有人给打起帘子。 只见得一双穿了蟹青缎鞋的脚从轿子里下来。鞋上别无花样,只鞋尖缀了米粒大小的珠子。走到门口,轻轻提起了宝蓝金银丝绣的裙子,跨过那半尺多高的门槛。丫鬟跟进去,放下了门帘子。 夫人正早起,才穿着停当了,要饮一钟茶。 “让我来。”她忙从丫鬟手里接过茶碗,亲手奉与夫人。 “夫人请用茶。” 夫人接过茶碗。离得这么近,闻得到那双雪白的手上,一缕冷香。她也老了,又是才起来,眼睛迷迷朦朦的看不清楚东西,只见得一个锦绣般的人儿,光艳艳的立在面前。 “你坐罢。” “谢夫人。”她便坐在椅上。 夫人饮了一口,不由得撂下茶盅。叹道:“老了,这胃也弱了。一点薄茶,都禁不起了。” “空肚子喝茶,是不舒服。叫厨房里给您做一碗枣儿粥罢。 “也好。” 她便唤道:“小柔。” 跟来的那丫鬟忙忙的上前:“姨娘有什么吩咐?” “去厨房里,叫他们做碗枣儿粥来。快着点,夫人这儿不舒服呢。”丫鬟答应了,她又道:“别等着他们给送,且没日子来呢。你就站厨房里等着,做得了,立刻就端来。别让粥冷了。” 丫鬟应了,一路跑着去了。 一时粥来,她立起身,亲自捧到夫人面前。 “坐下一起吃罢。” “月魄不敢。” “横竖没有外人,不算是坏了规矩。快坐下。” 她只是摇头。“夫人,月魄谢您的恩,只是月魄自知命薄,能到如今,已经是天大的福分,哪里还敢跟夫人平起平坐,不是折煞了么?您若是真的怜惜月魄,就让我站着侍侯您进餐罢。” 再三的不肯,夫人也只索罢了。她持了银杓,将粥盛在脱胎描金的白瓷碗里,安放在小几上。热气一蒸,清晨新妆的容颜越发鲜艳。夫人不由得触动心事,暗暗地叹了口气。 “月魄,你今年几岁了?” “回夫人,十八了。” “这么快,都十八了……你到我家来,十四年了……”夫人忽然笑了。“想你刚来时,才这么一点点高。名字还是我给起的呢。一转眼出落得这么大了……” 她沉默了。一转眼……想当初,她嫁到雷家的时候,也是十八岁。这么多年,一转眼,也就过去了。隔了粥碗袅袅的热气,她看着她,这等玉软香温的人儿……她自己,也曾有过这般花一样的年纪么?那时的她,是什么模样?可也是这样春风十里的娇媚么?……唉,都不记得了。她想象着自己,古铜闪万字的宫缎衣裙,头上手上,一色的翡翠,端庄,雍容,华贵……她是堂堂的诰命夫人,老太太,老封君,旁人想也不敢想的荣光,她都有了……谁不羡慕她的好福气?可不是,这一生的荣华富贵,算是到了顶儿了,可是……这一生,也就过完了…… 面前立着这美貌的孩子。那是她丈夫的女人。跟了他五年了。自从她收了房,老爷一个月里头,横是得有二十天宿在涵烟别院罢?必是宠爱得紧了。也难怪,女人上头,老爷克扣了自己一辈子,老来纳宠,又是这样得意的人儿……那涵烟别院里头,怕不是夜夜良宵?她觉得握着匙羹的手微微打颤。唉,你可不是在吃这孩子的醋罢?你是多大的年纪了。孙子都成人了。女人到了这年纪,就不是女人,只是个多福多寿的虚名儿,挂着,留与子孙们供养。那是不大度也得大度了。况且,月魄也够可怜的,自己是笃笃定定稳若泰山的,一生已成了定局了。她呢?今年才十八呀。老爷都六十六了。起小儿就在那院子里,长了如今……再过得几年……一个女人,老得有多快,难道自己还不知道么?你以为这一辈子还长着呢,一眨眼,就过去了! 她轻轻咳了一声。“老爷……这两天可还好么?” “回夫人,老爷很好。昨儿晚上还破例吃了夜宵呢。是桂圆羹。今儿早晨起晏了些,我出来时老爷还没起。说是待会儿去书房。想是这会子已经起来了。我临出来时吩咐了房里的丫头,老爷起身,就侍侯进早饭。” “哦……很好。老爷有你服侍,我也放心。”顿了顿,问道:“月魄,这些年来,老爷待你……好么?” 月魄似是微微低下头去。“夫人和老爷待月魄都很好。月魄从小儿没爹娘,能活到今天,全是托您和老爷的福。” “我不是问你这个……唉……”夫人略有些局促。再往下不能问了。失了身份。只是,她真的很想知道,她的良人,是否还像当年…… 她虚虚地眯起了眼睛。啊,记忆里,那大红衣冠骑了白马来迎娶的少年郎……就算他心里始终没有过她,他那英俊的面目,修长的手臂,还有他那滚热的皮肤,她可是忘不了,装在她心里头,十年,二十年,旁人也夺不去的……她挺了挺脊背,忽觉又骄傲,又凄苦——就算如今老爷天天宿在你那里又怎么样?年轻时的雷毅,你可没见过! “月魄,往后你也不必天天来请安了。我上了年纪,醒得早,你这样天天的跑,太辛苦了。况且老爷早上也得有个人服侍。” “夫人,我房里的丫头都是极妥当的,早上有她们服侍老爷,稳便得很。这请安的规矩,月魄不敢荒废。” “话虽如此,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知道你不是那轻狂的孩子。有些规矩,家里没外人,娘儿们之间,免了就免了罢。” “夫人疼顾,是夫人的恩典。月魄不敢放肆。” 好个谦恭知礼的丫头。夫人不禁喟叹。又是从小儿百般调教的,书画琴棋,多少大家子的小姐都及不上。便是嫁个王孙公子,也不辱没了。可惜是小星的命,再亮些也做不得月亮。倒是自己,该知足了,这么个温柔本分,侍侯又周到的侍妾,哪儿找去。一把年纪了,图个什么呢。家里有里子又有面子,还有什么不足的。 黄昏时分,上了灯。月魄看着丫头们布了碗盏。料得老爷该来了,嘱咐丫头去厨房催催菜,便自去卧房里更衣。 打开衣橱,满眼的绫罗。老爷喜欢她穿红调子的衣裳。那橱里满满罗列着的,尽多是深深浅浅的红。银红,品红,水红,洋红,枣红,牡丹红,海棠红,宝石红……嫣然百媚,娇艳的风情到不了头。拣了一件桃红绉纹缎小袄,在屋里不系裙,只穿得一条松花色镶玫瑰紫缎脚的夹裤,平底大红鞋。 才打扮停当,便有人报:“姨娘,老爷来了。” 她忙迎出来,帮他宽下了外袍,交与丫头挂起来。 他坐下。“沏碗铁观音来。” 他是老了。端着茶碗的手都有些抖。白须白发,映着那酱色开片釉的茶碗,煞是刺目。这几年来,他迅速地老朽下去,颤巍巍地,简直有点鸡皮鹤发。令人难以相信十五年前他金刀白马,挑了偌大的一座土匪城——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呀。上天对一个英雄最大的惩罚,便是长寿。 月魄静静地陪着他用饭,唇边带一缕微微的笑。今儿早上夫人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明白。她以为她丈夫还是那神威凛凛的无敌将军么? 她悄悄地望着他。他脸上的皮肤松弛了。眼角嘴角,都有些下垂了。只有那瘦削坚毅的轮廓还没大改。是岩石上刀劈斧凿出来的天神像,日子久了,给风蚀得有点模糊。只有眼神还是鹰一般的,惯于主宰旁人,那是大军统帅的目光,一闪,就把人罩住了。 只有她知道,自从五年前圆房的那夜后,他便再也不能人道。也是寻常的罢?他那么老了……只是太突然。那夜他占了她,凶猛异常。全不似一个花甲的老人。可是第二晚,便再也不成了…… 五年了。他的秘密,只有她知道。 她殷勤地舀了一匙子虾仁送到他碗里。 雷毅斜倚在床上看书。如今他几乎不管朝里的事了,每天在家中翻翻碑帖,倒落得个逍遥自在。两个儿子都是京官,也都勤恳上进。要说不足,便是家中人丁不旺。二儿子成亲十多年了,竟没有生养。雷家的血脉,便只是大房的长孙这一条。莫非,是自己这一生杀业太重?……他不愿去想。好在孙儿出息,没一些公子哥儿的脾气,读书刻苦,弱冠的年纪,已中了举人,将来娶一房媳妇,不愁香烟无继。 眼前轻暗。鼻中又闻到一缕芳馨,似是花动影移。他抬头,见她捧了一只白玉香炉,轻轻安放在几上。青烟从盖子上凤凰的嘴里袅袅地吐出来。她对他笑笑,仿佛是抱歉惊扰了他。 “老爷可要喝杯茶了?” “不用。你坐到床上来,给我捶捶腿。” 她依言坐下。不疾不徐轻柔地捶着。他放下书望着她。这是他的女人。十三岁起跟了他。五年了,兢兢业业地侍侯着,茶水衣帽,全是她照料。他这温柔美貌的女人,穿着桃红的衣裳,紧生生裹一段纤细的水蛇腰……他知道她那腰身,有多么的柔软……啊,十八岁露垂烟润的花!可是那一夜过后,他再没办法享用她。 即使穿上了蔷薇色的衣裳,这十三岁,不是那二十年前的十三岁!他拿了艳紫娇红,所有妖媚的颜色裹着她,但,那一个魑魅般的仲春黄昏,轮回中悄悄流佚了。多少年,他躲它,躲不开,找它,又找不到……这些年了,就这么捉迷藏似的折磨他!……那个柔顺的十三岁女孩儿,在身下嘤咛娇啼,宛转承欢,为这一天,他足足的等了九年——可是他直直地瞪着底下那个赤裸纤细的身子。她不是那匹佻达的小野鹿,她只是一只任他宰割的小绵羊……他苦候已久的报复,终于实现了,可刀出了鞘才发现,面前空荡荡的,原来敌人早已消失!他脑子里轰隆隆地响着。 那时候他就知道……他不行了。以后再也不行了。 他望着脚下媚而不妖的女人。她永远是那么柔顺……他恨她。 他恨她们两个。 罗帐轻垂。四角悬着的香囊兰麝氤氲。掩不住老人身上的气息。像朽木的心子里,淡薄的湿。 帐里点着一盏微弱的红纱灯。灯影在她莹白得好似没有血的身体上流淌。月魄赤身仰躺在床上,头发散了一枕头。是华丽的黑孔雀屏,托起一颗才从蚌壳里剥出来的珠子,新鲜湿润。 她是他手心里的珠。恨恨地握着,只想把它碎为齑粉。 他衣着整齐地坐在旁边。久久地,看着她—— 那目光,可会令她感到寒冷? 他从床边的抽斗里拿出一颗绿色的丸药。 “吃了它。” “老爷……求求您……”她低低地哀鸣。 “叫你吃了它。快点。” 他把丸药塞在她嘴里。“咽下去。” 她哀哀地望着他。吞下了丸药。片刻,她的喉管里发出含混的低吟,唇上现出一层微汗。 那是极霸道的媚药。 她脸上炎炎地烧起了两朵红霞。身躯扭动,揉乱了一枕丰盛黑发。嘴唇上咬出血来。 她的手,颤抖着,宛若游龙,伸向腹下…… 雷毅一把扣住她的手。冰冷的五指,像个铁铐,圈住她的焦灼。 她宝珠一样的眼睛变成了缠丝玛瑙,一丝一丝,纠缠着干渴的红线。“老爷,饶了我,我受不了了……” 他不予理睬。取出丝绦,将她的双手捆起来,牢牢地打了个结,再系在床头。她无法动弹了。腰肢摆动,双腿痉挛开合。“老爷,求求你,解开我……” 床上渐有水痕。她汗湿的黑发蜿蜒地粘在身上。喉咙里发出似呜咽又似咆哮的声音。他坐在一旁,冷漠地看着她像一条被钉住了七寸的蛇,挣扎扭曲,在情欲的煎熬下崩溃。再规矩体面的人,到了这当口,一样不堪。 ——啊,你也知道这滋味么! 二叠 嘈嘈切切 雷坎携了书卷,在自家花园中信步闲行。 四月天,正是好春光。京城的风沙天刚刚过去。这一向风暄日媚,在书房待久了,这么出来走走,心胸好不畅快。 他顺着脚走到了一座亭子里。坐下来,且懒得翻开书。日头晒得软洋洋的,只想脱了长袍到草地上翻两个跟头,然后躺下来,做一个暖融融的梦。圣贤书,笼不住活蹦乱跳的少年心。 忽听得哪里飘来一缕细细的呜咽——敢是哪房的丫头受了委屈?再细听时,却不是哭声,细得要断了,单调而尖利的声音,悠长地连绵着。一晌,歇歇气,又响起来。莫非是猫叫?也不像。 他忍不住放下书本,且随着声儿寻去。 绕过一座假山,见个白色的人影,背对着他坐在一块湖山石上,脸儿向着花圃。乌油油的头发披了一背。 他步子稍重了些。那人倐地立起来,一拧身,原来是个姑娘。一身水红滚边月白衫裤,娇怯怯立也立不稳似的,只往花圃篱笆上靠。 背后一大片怒放的白芍药。 他看呆了,不知不觉又向前走了几步。她想是才洗了头,一把好头发垂到腰,还湿着。受了惊似的,只咬着嘴唇。淡白的面孔上,两道乌浓的入鬓长眉,一双黑眸,恰便似铁如意敲碎了古井水,幽光潋滟。 那香,也不知是花香,还是她身上的?…… 她那惊恐的目光让他脸红了。忙不迭地躬身:“姑娘,在下雷坎,无意惊扰姑娘,这个实在是……” 再抬起头来,脑中忽地灵光一闪——她那眉心处,一道竖着的红痕,贯穿了额头正中,似一条闪电,劈破重重年月——再看她手里捏的,可不正是那个泥哨子。 他大声地喊出来:“丫头!是你吗?” 她低低地唤了声:“孙少爷。” 他喜出望外:“真的是你?这些年你都在京城吗?你如今住在我家?” 他上前几步。她却眼圈一红似的,草草地福了一福:“孙少爷,我要去了。” “你上哪儿?不多说几句话吗……”他伸手要拉她,又觉不便。 一犹豫,她早已轻巧地从他身畔闪过。嗒的一声,有什么物事掉在地下。 一抹白影子,柳絮似的,烟光里一霎眼,便去得远了。 他茫然地蹲下身,拾起那个哨子。粗陋的泥哨子,十几年了,还是好好儿的。吹口上,依稀有口脂痕迹。无端的幽香,意乱情迷。 难为她,竟一直留着这个! 像个梦似的,来去匆匆。似雾濛花,如云漏月。越引得人魂梦颠倒。 莫非是天上的仙子,银河浴罢,偷偷逃来人间? 世上竟有这般不染尘埃的女子呵。那一片白芍药,俏生生晶莹欲滴。少年的心,沉醉东风。 从此花朝月夕。溯洄从之,溯游从之。雷坎废然合上了书卷,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一定要找到她! …… “放开我!我没有醉……放开我!”他一路嚷着,半跌半撞,被丫鬟搀进屋。青衫上淋淋漓漓,已是吐了一身。 丫鬟慌不迭地掩上房门。“我的小爷,二更天了,你当真要惊动了阖家不成?这是打哪儿来,喝成这个样子!明儿老爷知道了,少不得又是一顿教训!” 他涎瞪瞪地直瞅着丫鬟,大声道:“惊动了又怎样?我就是要惊动!教训,让他们尽管教训去!” 她忙的掩住他的嘴:“小声点!我的祖宗,你敢是疯了?” 疯了。他是疯了。他摇摇摆摆地倒在椅子里,无声的笑,从眼睛里滔滔地漫出来。 谁想得到,两个月了,他终于找到了她。 这些日子,她就像流云飞絮,散的没个踪迹。他逐日的打听——可是哪家的小姐,在府里作客?可是远房亲戚来走动?小时候就见过的,该是跟府里有些渊源的罢?谁知竟没个头绪。他书也读不下去了,一颗心飘飘荡荡,早没了去处。 今日祖母有些微恙,阖家大小都去问安。白天他随着父母已经去过了,晚间却又想起前几年在塾里读书时听先生说过的一个偏方,说是治胃气疼最有用的。跑到祖母房里,要将这个方子告诉她,一进门,却恰可可正见得床背后转出一个人来,端着药碗,袅袅的步子,迎头碰上了……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从祖母房里出来,又是怎样从外头那肮脏的小酒馆里走回家来的。 她依然只低低叫得一声“孙少爷”,别无言语。那黑眸的一瞥,百转千回。这便是芍药丛中绝尘绝俗的玉人儿! 月姨娘。涵烟别院里把祖父栓得紧紧的月姨娘。北安府众口相传的尤物。占了他这颗少年得志骄傲的心的女子。是他祖父的人。他的庶祖母—— 祖父。他眼前闪过祖父那永远清刚严正的面庞。她才十几呢?十八,十九,总大不过他罢。怎么能想象,她“侍侯”祖父…… 雷坎把身子紧紧地团起来。这是个疯狂的世界。他的脸扎在污秽的长衫里,发出一声呜咽。 他失了魂魄。整个夏天,他不是昏昏然在外头游荡,便是把自己关在房里,将丫鬟统统赶出去。 他怕见到祖父。每日的例行请安,于他,是一种酷刑。溽暑里人已消瘦得不成样子,眸子也失了神采。昼夜颠颠倒倒,尽都乱了。正是睡起无滋味,茶饭怎生咽。是未尝情果乍闻香的少年人,才有的这样一心一意沉迷的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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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goodnight小于2003-06-12 09:12:19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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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野寂寂。她手中持了带箭的猞猁,款款走近。这便是尤物,带着灾殃之气的美,震慑六军。皇上亦怔住。 她双手平举猞猁,高高献上:“民女龙氏娉儿,叩见皇上!” 雷毅仰起头。天上,下起雪来。 三天后。刑部大堂。 他环顾四周。他曾在这里坐了多少年。周遭,依然是熟悉的什物……啊,一切都没变,只是那时,他不是这跪在下面的人…… 堂上传来惊堂木的声音。 “犯官雷毅,人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 他萧索地摇了摇头。望向一旁的女人。 “终于遂了你的意。” “你恨我么。” “这是命。十七年前我杀了你全家,十七年后……命是公平的。”他向她点点头。“恭喜你,大仇得报。” 她看着他,忽然微笑。甜美如豆蔻初绽的笑容。她轻轻地唤道:“老爷。” 纤手轻扬。 一根青玉簪,刺入咽喉。 他平静地看着地上的那缕红,蜿蜒地向他爬过来。 犯官雷毅,十七年前奉皇命赴塞北翠霁山剿匪。不惟背弃全城屠灭之圣命,独留匪首之女未加诛戮,且私自窝藏此女达十七年,收为姬妾。后更将此女赐其孙为妾,祖孙聚麀,败坏伦常之行,骇人听闻。旨到日,犯官雷毅全家籍没,家产悉数充公,家中一干人等,十五岁以上男子处斩,女子发往边地,军中为奴。念犯官年老体衰,特赐其全尸而死。钦此! 余韵 人月圆 老爷将那四岁的女孩儿领到家里来的那晚,我记得清清楚楚,是天狗吃月亮。当时我便知不祥。只是真真没有想到,她会是那土匪的女儿。老爷对我说,她是农家的孤女。这,怕是我十八岁嫁给他以来,他对我说的,唯一的谎。咳,为了她,他何止向我说谎,他连皇上也敢欺瞒。 我不明白。他真的,就这样喜欢她? 万万也想不到,我看着她长起来的。难道说平日的嘘寒问暖,全是假意?唉,要明白一个人的心,是多么难啊。 老爷杀了她全家。独独留下了她。这是鬼迷心窍,这是命。她来,就是复仇来的。我一门老少的性命,就断送在她手里。什么是红颜祸水,这就是。 我是支持不住了。且解下这贴身的汗巾。明日要上路了,我不去。死也要和我家老爷死在一处,我嫁了他,便是他的妻,虽然,他从来没有爱过我。 把汗巾系在梁上时,我忽然笑了。原来我错了。一个女人到了我这把年纪,以为一生已成了定局的,想不到,竟不是定局。忽地想起那日她说道,她从小没爹娘,能活到今天,全是托我和老爷的福。唉,倘若当时我多看她一眼,一定能见到她眼里的怨毒罢。 原来,她竟不是跟我争男人的……她要的是他的命,我们全家的命。 雷毅,到头来和你同始同终的,到底是你白发的老妻。说来,这收梢,也算是团圆。 等我。我的夫。 念奴娇 如今我才知道,她原是没有心肝的。 我不明白,一个女人,怎么可以这样的狠,这样的狠。就算我只是她手中的一枚棋子,她如何能连自己亲生的女儿也不顾。 我相信她是有意引诱我。自始至终,我竟不是她心里的人。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只是我不懂,为什么爱始终无法战胜恨。我是,这样爱她。 我还记得第一次和她在一起,听到窗外的戏文。单则为一点情根,种出那欢苗爱叶。那时我竟真以为我跟她有夙世的缘。 跪在法场上,我仰天大笑。原来欢苗爱叶,都是虚空。她心里,不曾有情。她那倾城容貌,只是一段冤孽。那日在芍药丛中见着她,我便该知道,我此生,在劫难逃。 待会儿到了阴世,假如还能相见,真不知如何。 那是给我生过孩子的女人。那是毁了我全家的女人。 那是,我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 相见欢 我一点也不恨她。只是没有想到,三岁的孩子,便已经记事了。 缨娘是我这一生,心里的毒蛇。她啃噬着我,日夜不停。几十年了,我没有一刻安宁。从前我是恨过她,因为她一点也不像缨娘。如今我才知道我错了。那日在围场,我一见她,就知道她从来没有忘记过她的身世。她的的确确,是龙铁澍和缨娘的女儿。这十七年在我家的谦恭柔顺,全是忍辱负重。她在围场上的样子,和我第一眼见到她时一样。那是骨子里的野性,终要爆发。她是一头养不驯的狼。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也是爱她的。直到我得知她怀孕的那天。那一天我心中翻腾的嫉妒,就和我听说缨娘嫁了龙铁澍的那天一模一样。 我一直以为是我在控制着她。是我在占有着她。是我毫不动情,任意地拿她施虐报复。原来错了,我不是猎人,而是猎物。她一步一步布好了这个局,只是我从未觉察。 把她给了雷坎,我倒是真心盼他俩好的。我不能不顾到我的孙儿。可我离开她的时候,真真的舍不得。这些年,不知不觉,她已占了我的心。 她始终未曾透露她是否也爱过我。不过一切已经不重要了。我灭了她满门,她灭了我满门。天理就是这样循环。真真是无情啊。 北安府已是人去楼空了罢。我的荣华富贵是从姓龙的身上来的。如今还是断送在姓龙的手里。却也干净。这一生,不过是一场梦。 皇上赐的酒沿着咽喉落入我腹中。眼前有雾气了。我看见那三岁的女娃儿,金刀的锋刃抵在眉心,一缕鲜血流下。其实那时候,只要刀锋再进一线,只一线—— 一切都是命。 我躺了下来。漆黑,当头罩落。 长相思 那一天娘的血溅在我脸上,是一个咒。我对我自己说,你不能害怕,你要记住这个人,要报仇。我真的没有害怕。老爷,就连你的刀劈在我额上的时候,也没有。 那一刻,我听到娘对我说话。她说娉儿不要怕,这个人不会杀你的,因为将来他要死在你手里。然后,你的刀锋停顿。你把我抱了起来。 十三岁圆房的那夜,我本有机会杀了你。枕头底下有一把刀。但我没有动手。我不能就这样杀了你。我满门的血债,你一条命,抵不过来。看着你在我身上喘息,我在心里对你说,老爷,你欠下的,你要偿还。少一点,都不行。 我一步步地实现我的计划。每一次出现在雷坎面前,都是我苦心计算好的。我知道他喜欢清淡素雅的女子。为了等那一片白芍药开花,我把我的计划延迟了半年。 那杯残茶里,我放了你曾用在我身上的媚药。不然他不会沦陷得这样快。他是个好孩子。倘若没有那药,他就是再喜欢我,怕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来。可我不能等下去了。老爷,你的年岁越来越大了,我不能给你寿终正寝。 可惜我不能目睹雷坎在你面前亲口承认的时候,你的表情。我要的就是这个。老爷。我要你亲眼看到你唯一的孙儿丧伦败行,我要你知道他为了我而背叛了你。 对他,我并无歉疚。他爱了我便是他的孽。就连秋儿,我亦顾不得。我唯一对不起的是夫人。其实她的食物和药里,我一直做了手脚。那并不是毒,只是令人元气虚弱的泄伐之剂。因为我不想让夫人看到你雷家的下场。我想令她死得安心些,体面些。可是我没能来得及。夫人终于是要受这个罪。 老爷,可是我没有想到,原来这些年来我早已被打上你的烙印。我的身子。我的心。我知道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可我,从四岁起,我唯一的世界,便是你。我挣不出这心里的局。 都是些笑话。老爷,这些年来我处心积虑地设下这盘棋,可我竟不知道,我心里头的圈套,是谁下的。跟命赌,有败无胜。 那一天我沾了你落在地上的眼泪,送入口里去。我几乎以为你心里也有过我。只差一线,我便决定放弃复仇。为了你的一滴泪。我以为上天宽恕了我们。你和我。但你的平静却终于让我知道这是奢望。你不爱我。我跟你,注定是同归于尽。 最后的最后,我已无话可对你说。惟有再唤你一声,老爷。 你是我来这人世一遭,唯一的目的。谁知临到终了,竟失了言语。这一生啊,真不知为谁。 我恨你从来未曾爱过我。 曲终人散 大内侍卫总管率了御林军来到北安府,奉命抄家。这基业便如昙花一现,富贵只是春梦,说声散,便散了。一时三刻都延不得。 所有的箱笼都拖了出来。财物列了单子,要缴上去御览的。 所有的人都拦了起来。总管喝斥着手下:“都数好了,这些都是要犯,少了一半个,上面是不依的!” 他大步迈向内院。见一个兵士抱着婴儿,旁边一个奶妈被旁人扭住了,正自哭喊。 “怎么回事?” “回总管,这是犯官的重孙女。” 他接过那女婴。才这么一点点大,裹在锦被里,轻若无物。一低头,但见那小脸儿吹弹得破,眉梢眼角,斜斜地飞上去。且是不知畏惧,滴溜溜地望着他,忽地一笑—— 明亮的阳光下,他脑中轰的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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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goodnight小于2003-06-12 09:13:09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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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一下,这是我向goodnight小青大人请求的授权转载. 因为她没有在晋江开专栏,晋江又没有转载区,所以我只能以她的名字发,才符合原创之义. goodnight小青大人是我深爱的原创作者,才气横溢,文笔有李碧华的绮丽和诡异,向各位姐妹诚意推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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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beatrice于2003-06-12 09:19:58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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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m*****于2003-06-12 09:42:39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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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b*****于2003-06-12 10:04:23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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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安*****于2003-06-12 10:49:39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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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evefish于2003-06-12 14:37:28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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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showersgai于2003-06-12 15:56:35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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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连海平于2003-06-19 11:05:21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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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和龙斗是我最钟爱的两篇 结果都是说不请道不明的凄厉,唉,掩面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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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爆竹于2003-10-28 17:54:30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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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april于2004-07-05 17:19:00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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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小青于2004-07-05 22:48:24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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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ss小青 不知mm听过多少戏和曲,才能有这样铿锵的音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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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弯刀于2004-07-09 01:42:26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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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小青于2004-07-09 11:37:41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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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包子铺的呵呵于2004-10-19 17:54:01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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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沉醉东风于2004-10-19 18:06:57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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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会移情继而爱上月魄…… ☆☆☆沉醉东风于2004-10-19 18:06:57留言☆☆☆ 哪有哪有!!!>_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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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包子铺的呵呵于2004-10-19 20:26:31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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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章。。爱恨情仇,纠缠在纸上,涌动在心中。 TO小青:我不会评论文章,只能说这么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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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猫于2004-10-28 19:52:24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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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小青于2004-10-29 02:38:04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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