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森林里有一株松树。这是这片森林里唯一的一棵松树，不知是哪年哪月，因为什么缘故而生长在这里的。松树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一年比一年高，他穿着忧郁的深绿色衣衫，日复一日，孤独地站立在森林的深处。每当风吹过的时候，他的每一根松针就都会在风中抖动起来，发出一种沙沙的声音。每当这时候森林里的动物们就会说：“听，松树又响了，起风了！”只有松树自己知道，那是他心里的声音。为什么没有人听得懂我说的话呢？松树忧郁地想着，然后抖抖那些纤细的枝叶，发出更深更深的一声叹息。
　　这样过了很多很多年。春天的时候，松树独自站在那里，看着许多彩色的鸟儿飞来飞去，但是没有鸟儿愿意落在他的身上。他看着周围别的树木都长出嫩绿透明的新叶子，自己还是始终穿着同样的一件旧衣衫，脸上是一片深绿色的表情。夏天的森林里，蝉声如海浪，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所有的树木，使他们就象大海里的水草和珊瑚，轻飘飘地、软软地、头晕脑胀地晃动着。秋天来到，森林里的树木都开始掉叶子，一片，一片，从盛夏的浓绿，变成金黄，变成赭色，变成浅褐，变成鲜红……松树想，这是多么的美啊。每片叶子凋落的时候，都会细声的歌唱，告别这个夏天。它们用各种不同的声音，唱着：“再见了，再见了，明年的夏天，我再回来……明年的夏天，我会回来……”松树想，这种歌声，这种告别与重生的歌唱声，是多么的美啊，凄凉而美，凄凉而温暖……但是他的松针，仍然都还在原来的地方，在越来越寒冷的秋风中，轻轻地颤抖着发出无人能解的声音。冬天的时候，白雪降临这个森林，落尽了叶子的树木都在雪花的覆盖下安安静静地睡着了，做着一个关于明年的新绿的梦，而松树依然披着他的旧衣服，清醒地站在那儿。他注定是睡不着的。冬天的森林里很安静，就连平时跳上跳下的松鼠，就连叽叽喳喳的鸟儿，就连那些脚步沉重的大熊，也都没有一丝声息。仰望着不断落下雪花的天空，松树觉得，好象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自己……就这样，过了很多很多年。松树渐渐成为森林里最沉默的树，别的树木和动物，都不再跟他说话。松树不说什么，只是每当风起的时候，他仍然会抖动它的千万根松针，发出沙沙的声音。
　　　　　　　　　　　　　　　　　
　　过了很多年，很多个春天，很多个夏天和秋天，很多个万籁俱寂的白雪的冬天。这样的很多年之后，在一个温暖的暮春的下午，当松树正在注视着脚下的一朵雏菊跟一颗雨后刚刚长出来的蘑菇谈话的时候，忽然间，有一只小小的蝴蝶不知从哪儿飞了来，转了几圈之后，停在了他的身上。
　　松树感到很奇怪。这是一只很小的蝴蝶，细细的触须，粉白色的小翅膀还有些湿漉漉的，看来是一只刚刚从蛹中爬出来的新生的蝴蝶。松树看着她小小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收起了他所有的松针，不敢刺伤她那么小的翅膀。这时候他听到雏菊对蘑菇说：“那么，你是今天刚刚长出来的了？”
　　“是啊，昨天的那场雨，使我从泥土里升起，沐浴着光辉灿烂的阳光！”蘑菇说，他仿佛对自己的措辞很得意，一本正经地点了点他大大的头，对雏菊微笑着。
　　雏菊崇拜地说：“你说话很象一个诗人！”她兴奋地抖动着她那些细小的淡黄色的花瓣。
　　松树觉得他们的对话没什么意思，他又看看自己身上的这只蝴蝶，她倒是很自在，正在他的松针上来回的踱着步，那颗比豆子还小的小脑袋上看看、下看看，好象很忙碌的样子。松树觉得她是一只很好玩的蝴蝶。
　　蘑菇一字一句地很郑重地对雏菊说：“当一个人必须在地底下忍受很久很久的黑暗才能看到阳光的时候，恩，他是会变得有思想的。”他转转他的小伞，表示强调，“恩，是的，是这样的。他是会变得很有思想的！”
　　雏菊崇拜地点着头。
　　这时候蝴蝶忽然开口说：“好，那么这棵松树是我的了！”
　　松树吓了一跳（当然他是跳不起来的）。看看那只蝴蝶，她正踮起了脚尖，拍拍翅膀，轻盈地在松树的顶端转了一圈，然后停了下来，满意地点点头，很自豪地打量着这棵“她的松树”。
　　她又开始自言自语：“这棵松树虽然也不是太好，我倒是还可以将就将就……好吧，我就要它了！”
　　松树忍不住小声地说：“喂，我怎么成了你的了？”
　　蝴蝶说：“是啊，我说你是我的了，我同意了，怎么你还不高兴吗？别担心我不会不要你的！”松树又吓了一跳。
　　“你……你能听懂我的话吗？”他怀疑地问蝴蝶。“这个森林里从来没有人听懂我说的话。每当我说话的时候，他们都只会说起风了！”
　　蝴蝶捋捋她的触须，得意地说：“真的吗？可是我一听就听懂了啊！也许是因为他们都太笨了吧！我可是一只聪明的蝴蝶哟！”她细心地整理了一下她的衣裳，摆出一副高贵的样子，高高地站立在松树的树尖上。这是一只轻佻狂妄的年轻蝴蝶，她刚刚从她的蛹里挣扎出来才一个小时，翅膀还没干透，她以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是她的。能找到这样一株又大又结实的松树栖身，她觉得还算满意。
　　“喂！笨松树，我要睡觉了，你别瞎摇乱摆的吵醒我啊！”蝴蝶打了个呵欠，抓住一根松针，对下面胡乱喊了一句。
　　松树不说什么，他只是静静地站稳了身子。风来，他努力地维持着他每一根松针的平静……
　　树下的雏菊和蘑菇感到很奇怪，为什么今天起风的时候，松树却没有发出沙沙声了呢？
　　　　　　　　　　　　　　　　　
　　自从这只蝴蝶来了之后，松树的生活一下子就不一样了。
　　每天早晨，蝴蝶醒来之后，捋捋她的小触须，伸展伸展翅膀，就飞了起来，快乐地对松树喊：“喂！大笨松树！你还没醒么？我走啦！”然后她就飞向森林里其他的树木和花朵，她跟藤花聊天，去拜访风信子，到野兰花家串门，喝着人家款待她的花蜜。她遇见过许多其他的蝴蝶，他们知道她住在松树上时，都很惊讶。“你怎么可以住在松树家呢？他的松针会刺伤你的！”一只白凤蝶说。
　　“不会呀！”蝴蝶揪揪她的小触须，想了想说：“不会呀！他的松针其实很柔软的，不会刺伤我的！”
　　“但是从来没有蝴蝶住在松树上的！蝴蝶应该住在花朵上！你违背了蝴蝶的规矩。”一只红斑蝶摇摇头说，显然他认为这只小蝴蝶是太不懂事了。
　　“我喜欢！我愿意住哪就住哪，谁也管不着！”任性的蝴蝶拍拍翅膀飞走了，临走时又甩下一句：“而且住在松树上，鸟就不敢来吃我！”
　　枯叶蝶叹了口气说：“这只蝴蝶疯了。她以为她是一只松鼠！”他环顾了一下周围，只见所有的蝴蝶都点着他们小小的触须。“她疯了。她的确是疯了。”他重复地说着。大家都点着头。任性的蝴蝶回了一下头，对他们做了个鬼脸，笑着飞走了。
　　　　　　　　　　　　　　　　　
　　蝴蝶飞回家，给松树讲她在森林里的所见所闻。她的话很多，她的声音虽然比鸟儿的叽喳声小得多，但是更快、更没完没了。她告诉松树，她给多少花传了粉，又吃了多少花蜜，她告诉他她看见了一只蜜蜂，那家伙也飞来给花传粉和采集花粉，可是他长得跟她不一样。“他的翅膀没有颜色的！好难看的！没有我的好看！”她得意地展开她的小翅膀给松树看，松树说：“是啊，你的翅膀是白色的，很好看啊。”
　　蝴蝶急了，跳下来挥舞着翅膀大叫：“什么？白色的？！喂，笨松树你有没有好好看过啊，我的翅膀有很多种颜色的！很漂亮的！你好好看看嘛！”她迎着光线，炫耀她的小翅膀：“你看哪，这里，这里有一个红颜色的小点儿呀，还有这里，这里的翅膀有一条兰色的线哪，这里还闪着金光呢！你看呀！我有很多很多颜色的！……”松树说：“恩，是的，你的翅膀有很多种颜色，很漂亮……”其实她只是一只很普通的小粉蝶罢了，那些“颜色”，是非要拼了命去盯着看才能勉强看到一点点影子的……可是松树想，蝴蝶也有她小小的虚荣……他的松针发出温柔的沙沙声。绿色的纤细影子，映在蝴蝶的翅膀上。
　　　　　　　　　　　　　　　　　
　　“告诉我，松鼠是什么？”有一天，蝴蝶坐在摇摇晃晃的松针上，抱着膝，歪着头问道。
　　松树想了想说：“松鼠？松鼠么，那是一种住在松树上的动物，有大大的尾巴，大大的眼睛……”
　　“很漂亮么？”
　　“是的吧？”松树说，“我觉得很漂亮啊。”
　　“比我漂亮吗？”蝴蝶把她的触须卷曲起来，又拉直。“松树，告诉我，它比我还漂亮吗？”
　　“不……你们是不同的……蝴蝶……怎么可以跟松鼠比较呢？蝴蝶是蝴蝶，松鼠是松鼠么！”松树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他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才这样回答。
　　这时有一只松鼠跑了来，摘了一个松果，蹲在松树的枝子上，滴溜滴溜地转动着它的大眼睛。它的皮毛很光滑，是棕红色的，尾巴非常蓬松柔软。
　　松树高兴地说：“看哪，蝴蝶，你快看，这就是一只松鼠！松鼠就是这个样子的！”
　　松鼠突然听到松树发出一阵巨大的沙沙声，吓了一跳，一溜烟地跳下树来，捧着松果跑掉了。松树很奇怪地说：“咦？它怎么跑了？”
　　过了很久，都没有听到蝴蝶说话，松树想看看她在做什么，可是他太高大、而蝴蝶太小了，他很难看见她。松树努力地转动着他的树干和枝条，发出一种象海涛一样的声音。忽然，他从这种巨大的声音之中，分辨出一种很微小的声音，是蝴蝶的声音。蝴蝶在干什么？
　　蝴蝶说：“我的触须很难受。酸酸的，好奇怪……呜……”她抬起她的翅膀，揉着她的触须。
　　“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呢？”
　　“唔……我不知道……”蝴蝶说，“我的触须很酸，就象上次我不小心碰到了毒龙草时一样。”
　　“可是这里没有毒龙草呀！你碰到什么了？为什么会这样？”
　　“我想……我想，从你开始说松鼠漂亮的时候起，我的触须就酸酸的，辣辣的……”
　　松树很奇怪，他问：“我说松鼠漂亮，跟你的触须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你的触须会酸酸的呢？”
　　“我也不知道。反正，你不许再说松鼠漂亮了！”蝴蝶说，“你给我记住，笨松树！”
　　“好，那我再也不说了。”
　　他们两个都不说话了，风儿轻轻地吹过来，松树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松针都在温柔地颤栗着。他想蝴蝶可能累了，可能她的触须还不舒服，她应该睡一会儿觉了。他轻声地叹息着，静静地站在风里。
　　过了好久，蝴蝶细声说：“松树，你睡着了吗？”
　　“没有。”
　　“我也没睡着。松树，我问你……松鼠是应该住在松树上的吗？”
　　“恩……我想是吧，要不为什么叫松鼠呢？”
　　“那为什么刚刚那只松鼠就不住在你身上呢？”
　　“我也不知道。它总是来采我的松果，采完了就走了，从来不在这里住。我想，也许是因为它听不懂我说的话，觉得没意思吧。蝴蝶，为什么这个森林里，除了你，他们都听不懂我说的话呢？”
　　蝴蝶摇摇她的小头。“我怎么知道？你去问他们好了，我又不是他们！”
　　“那为什么他们都听不懂、只有你能听懂呢？”
　　“我就是能懂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你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在说什么。呵呵……也许就是因为，我是一只特——别——聪明的蝴蝶嘛！”她又得意起来了，上下地拍着她的小翅膀。
　　“也许你是一只上天专门为我造出来的蝴蝶吧！”松树说。
　　蝴蝶怀疑地看着他。
　　“上天，是个什么东西？能吃吗？”
　　“不，不能吃的。”
　　“嘁~~~~~~~那有啥用！”蝴蝶不屑地说。
　　松树沉思着。“有一次……在我还是一棵小树苗的时候，有几个人来到这片森林……”
　　蝴蝶又打断了他。“人？人又是什么东西？能吃吗？”她又问。
　　“不，蝴蝶。人是一种会动、也会说话的东西……就象……就象你一样。但是他们比你大好多，象猴子……不，比猴子还要大。他们很聪明的，他们说话的声音非常好听……”
　　“比你说话的声音还好听吗？”蝴蝶又打岔。
　　“我想是吧，你别打岔，听我说完。那次，那些人在我们这里走来走去，他们说，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是”上天“造出来的。”
　　“人也是它造的？”
　　“是啊。”
　　“松树也是吗？”
　　“恩，松树和别的树，都是的。”
　　“花也是？”
　　“恩。”
　　“那么它还不错……等等，所有东西……那鸟也是它造的喽？！”
　　“我想……都一样的吧，都是它造的。”
　　“呸！它是个坏东西！”蝴蝶愤愤地说。想了想，她又问道：“那蝴蝶也是吗？”
　　“是啊，所以说啊，你是一只上天专门为我造出来的蝴蝶呀！”松树温柔地说。他并不知道“温柔”这个词的意思，只是他感到，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所有的松针都有一种软软的、暖洋洋的感觉，就好象过了一个漫长的严冬之后，第一缕春风终于吹拂到他身上的那种感觉一样。他感激地注视着蝴蝶，感到他的树心里好象突然间多了一个东西，有一点痛，有一点沉重，可是很快乐。他觉得自己是一棵和以前不一样的松树了。他觉得他的树心里有一阵刺痛，不禁微微地弯了一下腰。
　　“你怎么了？”蝴蝶问。
　　“哦，没什么。我想……我觉得我心里，好象多了一个什么东西……有点疼，可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蝴蝶，我现在好高兴……”
　　“哦，是吗？你没事就好了。”蝴蝶笑嘻嘻地说，“我要纠正你一句话呀！那就是，并不是我是一只上天专门为你造出来的蝴蝶，而是，你是一棵上天专门为我造出来的松树！你一定要记住哦，不要弄错了！”
　　松树摆摆他的树枝，疑惑地问：“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哪！”蝴蝶神气地把一只小脚踏在他的一颗松果上，宣布说，“这说明你是一棵我的松树呀！你是我的！记住了吗？不许忘了哦！”
　　一阵风吹过，松树感到他所有的松果都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也许，这就象是他听那几个人说过的“钟声”吧？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快要融化了。他说不出话来，只是大声地叹息出他满满的满满的幸福。
　　过了一会儿，蝴蝶又问：“松树，松鼠应该永远住在松树上吗？”
　　“你干吗总提松鼠啊？”
　　“有一天，有几只蝴蝶，她们说我住在松树上是发疯，她们还说，我以为自己是一只松鼠呢！告诉我松树，只有松鼠可以住在你身上吗？你喜欢松鼠吗？”
　　“哦……也许……也许松鼠住在松树上，是大家比较习惯的吧。我挺喜欢松鼠的啊！他们只是采采我的松果，从来不象那些熊一样折断我的枝条。”
　　蝴蝶不说话了。
　　“我真想……变成一只松鼠。”过了很久，她轻声说。
　　“不，蝴蝶，你不要这样想。”松树突然间觉得很着急，他卷卷他的枝条，想做几个手势，他急急地说：“我喜欢你是一只蝴蝶。真的，你不要羡慕松鼠，谁说只有松鼠才可以住在松树上？我就喜欢让蝴蝶住在我身上！我喜欢蝴蝶。”
　　“最喜欢？比松鼠还喜欢？”
　　“比松鼠还喜欢。”
　　“永远最喜欢蝴蝶？”
　　“永远。”松树大声地说：“永远。永远最喜欢蝴蝶。”
　　蝴蝶说：“咦？好奇怪，现在我的触须不酸了，而且还好甜呢？就象吃花蜜一样甜呢！怎么回事啊？今天我的触须好奇怪啊！”……
　　　　　　　　　　　　　　　　　
　　有一天，森林里来了两个人。森林里的植物和动物都很少见到人，他们都感到非常好奇，都偷偷地研究着他们。这两个人走着走着，走到松树下面的时候，停住了脚步。蝴蝶正在树上睡大觉，松树悄悄地喊她：“蝴蝶！蝴蝶！快看呀，这就是人。我跟你说过的人！快来看！”于是蝴蝶从松针深处飞了出来，绕着这两个人飞了一圈（当然不忘小小地卖弄一下她的翅膀），只见其中的一个人比较高，他的翅膀长长的（蝴蝶当然不知道人是穿衣服的），从他的头下面开始一直垂到地上，是蓝色的，没有什么花纹。他头顶上束着一个小鼓包。另一个人矮一点，她的翅膀有两种，上面一部分是白颜色的，有着许多紫色的花纹，好象画的是葡萄……下面的翅膀更宽大一些，风一吹就微微的飘动，蝴蝶觉得很好看。这部分翅膀是淡绿的，有许多的褶。她的头上有很多黑色的触须（蝴蝶当然也不知道，人的头发是什么东西），这些触须不象另外那个人一样被束成一个难看的小包，而是盘呀盘的，盘成很美丽的形状，有些象花朵……上面还有许多亮闪闪的东西。
　　“我觉得这个人要漂亮的多！”蝴蝶对松树宣布她的考察结论，“为什么他们长得那么不同呢？”
　　松树说：“因为这个人是女人，另外那个是男人。他们虽然都是人，但是也是不一样的。”
　　“为什么……”蝴蝶刚想继续发问，只听见那两个人开始说话了。他们说话的声音好复杂，蝴蝶觉得，没有松树的声音好听……
　　“小怜你看，此地有一株松树。”那个男人说。“孔夫子有言，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松，乃雅物也。”
　　“这里只有这一株松树。”另外那个人的声音，蝴蝶觉得更好听一点，更细，也更清脆。她慢慢地飞过去，小心地停在她的头上。
　　“啊呀，小怜，一只蝴蝶停在你头上了。”男人惊讶地说。
　　“是么？——别动！不要捉它！什么蝴蝶？好看么？”
　　“哦，只是普通的蝴蝶罢了，没什么希奇。”他说。蝴蝶气得要死，她在那个女人的头上拼命跺着她的小脚，只可惜她实在是太小太轻了，人家一点都没有感觉到。
　　“虽然如此，却可见小怜你天生丽质，国色天香，连小小的蝴蝶也知慕你美貌啊！”
　　女子羞涩地低下头去。“子平哥你逗我。”她的声音简直比蝴蝶还要细了。
　　那男子正色说道：“不是说笑。小怜，蝴蝶都知你美，小生焉能心无所感？我怎能连蝴蝶都不如？（蝴蝶骂道：”我呸！“）小怜……我的小怜……”
　　他缓缓地靠近她。他缓缓地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
　　她轻轻地倚在了他的怀里，那么轻，连栖身在她头发上的蝴蝶都没有感到一丝的震动。他们静静地依偎在一起。那个男人的怀抱很温暖。蝴蝶拍拍翅膀，朝下看着那女子的脸，她的眼睛是闭着的，蝴蝶忽然觉得她很幸福，尽管她自己并不知道“幸福”这个词。
　　过了很久，那男人说：“小怜，我永不负你。我在这棵松树下起誓，此生此世，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会白头到老，永不分离。”
　　她做梦一般地轻轻说：“真的么？”
　　“我发誓。我和你永不分离！小怜，你可愿永远与我在一起么？”
　　“我……我愿意。此生此世，我们永不分离！”
　　突然之间，一种神秘的香气弥漫了整座森林。
　　　　　　　　　　　　　　　　　
　　他们已经走了很久了，蝴蝶还坐在松树上纳闷。
　　“哎，松树，你知不知道他们说的都是些什么啊？”她晃动着她的小触须，每当她心里有什么事不明白的时候，她总是这样的。
　　“他们在相爱。他们是一对恋人。”说话的并不是松树，而是树下的那颗蘑菇。他煞有其事地冲着蝴蝶点着头，那种庄重的表情显得有点好笑。在他身边，那株雏菊仍然崇拜地甜美地对他笑着，但是很明显，她的花瓣已经凋落了好几片了。她显得憔悴了。
　　“相爱？什么是相爱呀？”蝴蝶问，“哎，松树，你听得懂他说的话吗？”
　　松树摇了摇头。
　　“相爱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或者，一颗蘑菇和一朵雏菊……”蘑菇一边说，一边深情地望着雏菊，他又笑容满面地点了点头，继续说：“他们互相关怀，互相疼爱，把对方看得比自己更重要。他们愿意永远永远厮守在一起，永远不会分开。他们白天的时候会一起说话，一起去他们想去的地方……当然，这只有你们动物才能做到……他们夜晚的时候，会梦见对方。他们的心里，充满了爱人的影子……这就是相爱，相爱是神圣的，通过相爱，我们就可以达到永恒，达到天堂。”
　　“你在说什么呀？！”蝴蝶飞了下来，停在蘑菇的小伞上。
　　“相爱的两个人，或者蘑菇和雏菊，他们的灵魂可以互相渗透。”蘑菇又说道。他突然间变得忧郁了，看了看仍然在望着他笑着的憔悴的雏菊，他对蝴蝶耳语道：“这样，当死亡使他们不得不分开的时候，他们就可以藉着彼此灵魂的渗透，继续保持着亲密的联系……”
　　“？？？”
　　蘑菇看着雏菊。
　　“她快要死了。”他对蝴蝶轻声说，“不要告诉她。我知道她快要死了，可是她自己还不知道。再过几天……也许连几天都没有了……她就会掉尽她所有的花瓣，然后死去……”他胖胖的脸上忽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表情，是蝴蝶所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蘑菇看着迷惑的蝴蝶，笑了。
　　“我们都会死的，蝴蝶。你也是会死的。这没有什么了不起。到了最后，我们每个人都会不得不和我们所爱的分开，但是，我们可以选择永远记住他，这样就可以留住他了，把他最美好的样子永远留在我们心里。你懂吗？” “把他最美好的样子永远留在我们心里……”蝴蝶喃喃地重复着。
　　“不要忘记，蝴蝶。不管最后的结局怎么样，你可以让自己永远不要忘记。”
　　“不要忘记……”
　　“来吧，亲爱的。”蘑菇温柔地对雏菊说，同时费力地移动着他胖胖的小伞，试图遮在雏菊的头上。蝴蝶飞了起来，她盘旋着，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们。
　　“蘑菇……”她迟疑地叫了一声。
　　蘑菇对她展开一个笑容。
　　“去吧，蝴蝶，回到你的松树身边去吧。有一天你会懂得我说的话的。”他搂住了衰弱的雏菊，蝴蝶看见，又一片浅黄色的花瓣，从她身上轻轻地飘落下来。
　　“虽然很多事情我们不可以自己做主，但是至少我们可以保证自己的心永不改变……”他再次滑稽可笑地庄重地点着他大大的头，笑着说：“很快我就会失去她了，但是，只要我愿意，我也可以永远不失去她，我会永远留住她，在我心里……”
　　雏菊把她的头偎依在蘑菇的胸前，就象刚才那个女人偎依在那个男人胸前一样。她又掉落了一片花瓣。
　　蝴蝶严肃地对他们点了点头，翩然飞去。
　　　　　　　　　　　　　　　　　
　　蝴蝶飞出去的时间越来越少。大部分时间，她都留在松树上。除了很饿的时候，她不得不飞出去采一点花蜜，剩下的时候她总是留在她的松树上，听着他的沙沙声。她变得话少了，总是在思考着什么。
　　雏菊的花瓣越来越少了。她只剩下两片花瓣，摇摇欲坠地连在她可怜的细杆上。她没有力气再对蘑菇笑了，总是静静地倚在他的小胖伞下。
　　蝴蝶抱着膝，安静地坐在松枝上。风吹过，松枝一上一下地起伏着，蝴蝶小小的身子也随之上下着。
　　“蝴蝶，蝴蝶，你怎么了？”松树沙沙地问着。
　　蝴蝶把她的翅膀折叠在背上，摇了摇头，不说话。
　　　　　　　　　　　　　　　　　
　　有一天早上醒来，蝴蝶忽然感到松枝上湿漉漉的，好象比平时的露水要多。她的翅膀也有一点沾湿了，不过不严重。
　　“这是怎么了？”她抖抖翅膀，飞下树来。
　　在树下，她看见，雏菊的花瓣已经完全凋尽，那枝细弱的花杆，静静地伏在地上。
　　“昨夜下了一场雨，”蘑菇仍然象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对蝴蝶点着头，“她死了。”
　　“死了……什么是死？”蝴蝶喃喃地问。
　　“死了，就是再也不会回来。你再也看不见她了。我也是。我永远失去了她。”蘑菇镇定地说，他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不过，我也永远不会失去她。她在这里，”他把胖胖的小手放在自己的心上。“永远在，再也不会凋谢。”
　　蝴蝶飞上了天空。地上，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已经看不到雏菊留下的任何花瓣。
　　“这就是死么？什么都留不下？甚至不能给所爱的留下一些什么？”她感到她的触须又有了那种酸酸的感觉。
　　“蝴蝶，蝴蝶，你去哪里？”松树沙沙地呼唤着。
　　　　　　　　　　　　　　　　　
　　夏天悄悄地，一点一点地过去了。森林里有些树的叶子，已经开始逐渐地在变色，可是松树还是那么绿。永远的深绿色。
　　蝴蝶又开始大笑大说，就象她刚刚遇见松树时一样。每天，她都缠着松树，要他唱歌给她听，松树唱了之后，她就哈哈大笑，笑倒在树上。
　　最初的秋风已经吹进了森林，燕子飞走了，蜻蜓也不再在炎热的午后去水潭里点出一圈一圈的涟漪。其他的蝴蝶，渐渐地开始飞不动了，他们拼命地吮吸着所剩无几的花蜜，因为许多的花，也已经凋谢了。
　　然而蝴蝶仍然住在松树上，缠着他，笑着，闹着。
　　　　　　　　　　　　　　　　　
　　有一天，那曾在松树下相爱的两个人又来了。蝴蝶很兴奋，她觉得那个女人很漂亮，她很喜欢她。于是她又飞下树来，停在她的衣襟上，扇动着她的翅膀。
　　“小怜你看，这好象还是上次的那只蝴蝶。”那个男人说。奇怪，怎么他的声音和上次不同了呢？好沙哑，好难听。蝴蝶想。
　　“可是我们……却和上次不一样了……”小怜说。奇怪，怎么她的声音也和上次不一样了呢？怪怪的！
　　“小怜……我……”
　　“我家里已经把我许配给知县的儿子，下个月就要过门了。”
　　“我知道了。小怜，我……”
　　“你敢带我一起逃走么？”她突然急切地问。
　　他一下子语塞了。
　　“……”
　　“你不敢，是么？”她冷笑着，“我知道你不敢的！”
　　“小怜，你听我说，我在这里有家，有父母，如果我带你一走了之，你家里和知县大人不会放过我的家人的……我父母已经年老，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我不想让他们受我的连累……小怜，你要体谅我……”
　　小怜望着他，眼睛里渐渐浮现起一种复杂的表情。她的嘴角有一丝似笑非笑的笑意。她慢慢地点着头。
　　“我懂了……”
　　“小怜，你原谅我，好吗？”
　　“我懂了，我终于懂了……”
　　蝴蝶觉得他们说话都好奇怪，比上次还要难懂。她拍拍翅膀。
　　“松树，松树，你听见他们说什么了吗？”
　　松树摇着头，枝叶哗哗地响。
　　“这棵松树，连它还记得你说过的话，你却忘了……”
　　“小怜，人生除了爱，还有许多其他的东西……”
　　“你真的忘记了吗？”
　　“小怜，你原谅我……”
　　“你真的可以忘记吗？！”
　　“小怜，我送你回家去吧，你家里一定在找你了……”他几乎是在哀鸣了。
　　女人不再说话。她定定地站立着，似笑非笑地望着那个仓皇的男人。蝴蝶仰起头看着她的脸，看见她大大的眼睛里，渐渐聚集起一些透明的水，越聚越多，终于滑出了她的眼睛，沿着她的脸滚落下来。
　　“这是什么？”蝴蝶好奇地想。“喂，你的眼睛下雨了！”她对那个女人喊着，不过她是听不懂蝴蝶的话的。
　　一滴泪水滴落在蝴蝶的翅膀上。
　　蝴蝶一惊，连忙飞了起来。
　　“下雨了！”她大喊。
　　“爱情死了。”蝴蝶回头一看，说话的是蘑菇。她已经很久没听过他说话了。好象自从雏菊不在了之后，他就没有再说过话。
　　“什么？”
　　“他们的爱情死了。那是很痛很痛的。”蘑菇说，“这比爱人死去更可悲。”
　　“这是什么？是雨吗？”蝴蝶飞近蘑菇，让他看她翅膀上的泪水。
　　“这是泪水。是一个人的心死去的时候，所留下的东西。是心的遗骸。泪水也是一种永恒。也许你什么都没有了的时候，你还可以剩下一滴泪水。”
　　“一种永恒……”蝴蝶又开始习惯性地重复蘑菇的话。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蘑菇的话总是那么难懂，非得重复一遍，否则就记不住吧。
　　“从爱人眼睛里掉出来的泪水是世界上最苦的东西，可是，也是最美的东西。”
　　“什么都没有了的时候，你还可以剩下一滴泪水……”
　　“当一个人的心真的碎了的时候，就会流出这样的泪水。”
　　“当一个人的心……”蝴蝶说着，忽然惊异地发现蘑菇和原先不同了，他的身子变得干瘪了许多，原来胖胖的脸上，满是皱纹。
　　“你怎么了？”
　　“我也快要死了，”蘑菇平静地说，“我早就在盼望这一天了。也许我死了之后，就可以见到她了……”
　　“死……是什么滋味？你害怕吗？”
　　“不怕。”蘑菇坚定地说。蝴蝶注视了他好半天，捋了捋触须，看了看翅膀，看了看蘑菇干瘪的身子，然后，回过头去，尝了尝翅膀上的泪水。
　　“我懂了。我全都懂了。”她说。
　　仰望着松树，她微笑着聆听他的歌声。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森林里变得很安静。没有燕子的呢喃，没有蝴蝶们的飞舞，没有知了的喧吵。蟋蟀开始轻声唱着小夜曲，后来，渐渐地连蟋蟀也不再唱了。花儿凋谢，青草不再鲜绿，其他的树木，先是一片一片地，而后下大雨一样地飘落他们的叶子，把大地覆盖成一条巨大的斑斓织锦。
　　蝴蝶感到越来越冷，越来越冷。她努力用她小小的翅膀裹着自己的身体，把她的小头缩在翅膀的底下，依偎在松针之间。她每天都感到很疲倦，可是，每当一阵令她几乎失去知觉的寒风吹过时，松树就会说：“蝴蝶，我唱首歌给你听吧，好吗？”
　　于是蝴蝶就笑着听他唱歌，然后，哈哈大笑，笑倒在他身上。
　　松树的脚下，那棵蘑菇早已完全干枯了。他再也不会说话了。他枯萎的身躯倒伏在雏菊遗留下来的、几乎已经看不见了的枯茎上。
　　　　　　　　　　　　　　　　　
　　一天早上，蝴蝶感到自己再也支持不住了，她努力地站起来，艰难地飞起来，振动着她那麻木的翅膀，飞舞在松树的面前。
　　“蝴蝶，你怎么了？你看起来好象病了。”松树吃惊地说。
　　“松树，大笨松树，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蝴蝶笑着说，尽管她的笑容都已经开始发抖。
　　“什么事呢？”
　　“大笨松树，我要离开你了。”蝴蝶说。
　　松树感到自己所有的松针一下子突然都僵直了。他的树心里，有个东西开始剧烈地疼痛，就象一把刀在转动。
　　“为什么？蝴蝶，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呢？”
　　“你看，大笨松树，夏天早就过去了，现在，连秋天也快要过去了。”蝴蝶艰难地笑着，继续用她的不灵活的翅膀飞舞着。“那你知不知道，蝴蝶的生命，只可以延续一个夏天？你没有看到，这个森林里除了我之外，其他的蝴蝶都已经不见了吗？”
　　松树断断续续地，沙沙地响着。他觉得他的树心好象开始在破碎了。
　　“你知道他们都去哪儿了吗？”蝴蝶温柔地说，“他们都死了。大笨松树，本来我也早就应该死了，可是，我想多陪你一些时候……现在，我想……是时候了……”
　　松树浑身都在抖颤着。
　　“我再也无法支撑下去了。大笨松树，我得走了……去我该去的地方。”
　　“蝴蝶……不要走……不要离开我——”松树低声地喊着。
　　蝴蝶用她的翅膀温柔地抚摸着松树粗糙的脸。“别难过，我的大笨松树，我们都会死的……我是蝴蝶，我的生命生来就是如此的短暂，我只能够在夏天飞舞。你是松树，你可以度过这个冬天，但是，将来总会有一天，你也会死去。其实，从雏菊开始凋落的那天，我就已经知道，早晚会有这样的一天。”
　　“蝴蝶，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
　　“你还记得那颗胖胖的蘑菇吗？”蝴蝶继续说着，“他告诉了我许多事情。大笨松树，你可以选择把我永远地记在你的心里，永远不要忘记，那样你就永远不会失去我了。这是蘑菇教给我的道理。”
　　“蝴蝶……你不要走……”
　　“我将死去，不再复生。但是只要你记住我，你就不会失去我。我还在，在这里。”她拍拍他的树心。
　　“蝴蝶——”
　　“所有的蝴蝶，都会在衰老前死去。松树，记住我飞舞的样子吧。永远记住。记住我的翅膀不是白色的，它有很多种颜色，是很漂亮的！”
　　“蝴蝶……”
　　她对他甜甜地笑着。轻盈地舞动着她的翅膀。
　　“我比那个叫小怜的女人幸福多了，松树。我死了，但我的爱情没有死，它永远活着。永远活着。”
　　“蝴蝶……”一阵猛烈的冷风卷过，蝴蝶小小的身子在风中狂舞着。松树所有的枝，所有的叶，都剧烈地晃动起来，他的松果落满了一地。
　　“蝴蝶……蝴蝶……我爱你！”他终于大声喊了出来。
　　一刹那间，森林里突然满溢了一种神秘的香气，就连那么大的风也吹不散它。
　　蝴蝶的脸上绽开了一个笑容，她说：“我闻到过这种香气的，就在那天……那天，我第一次看见人的时候……那两个人……我明白了。”她艰难地说着，她努力把她的小身体贴在松树上，不让风卷走。
　　“松树！松树！我明白了，这香气，就是爱情的味道……松树，你爱我。”
　　“我爱你，我的蝴蝶。”松树说，他觉得树心里寸寸断裂。
　　“我们比他们幸运，我们的爱情永远没有机会消散了……”蝴蝶觉得她已经快要不能飞起来了。她要抓紧时间了。
　　她用尽最后的气力振动她的翅膀。
　　“再见了，大笨松树，我真的要走了，我……我不想让你看见，我死去的样子，就象雏菊那样……我要你记住我还会飞的样子！别忘了你是我的，你是我的大笨松树！”她拍打翅膀，用残余的一丝气力，腾空而起。
　　她的脚尖离开了松树的身体。呵……他的松针是多么的柔软和温暖呵……真好……蝴蝶这样感觉着。
　　“也许……如果我还可以再活一次的话，我会做一只松鼠……”
　　这是松树听见的她的最后的一句话。
　　　　　　　　　　　　　　　　　
　　在蝴蝶终于腾空而起的那一瞬间，松树感到他的心终于破裂了，然后，他还来不及想发生了什么，忽然就有一滴大大的、炽热的液体，从他的脸上滑落。
　　它落到了蝴蝶的身上。在她将飞未飞的一刹那。在她即将离开松树的一刹那。在她展翅的一刹那。在她——最美的一刹那。
　　松树看见，那滴金黄色的液体，将蝴蝶整个淹没，然后裹着她，直落入脚下的草丛。
　　他看不见她了。
　　她被埋葬在他的眼泪里。
　　　　　　　　　　　　　　　　　
　　在松树的眼泪落到她身上的那一刻，蝴蝶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天蘑菇对她说过的话：“从爱人眼睛里掉出来的泪水是世界上最苦的东西，可是，也是最美的东西。”
　　“泪水也是一种永恒。当你什么都没有了的时候，你还可以剩下一滴泪水。”
　　在被吞没之前，蝴蝶的脸上开放了一个神秘的笑容。
　　　　　　　　　　　　　　　　　
　　蝴蝶……蝴蝶……
　　其实你不必想要做一只松鼠的。我喜欢你是蝴蝶，就算让我再选择一次，我仍然愿意我遇见的是一只蝴蝶。一只唯一能听懂我说话的蝴蝶。
　　“我喜欢你是一只蝴蝶。真的，你不要羡慕松鼠，谁说只有松鼠才可以住在松树上？我就喜欢让蝴蝶住在我身上！我喜欢蝴蝶。”
　　“最喜欢？比松鼠还喜欢？”
　　“比松鼠还喜欢。”
　　“永远最喜欢蝴蝶？”
　　“永远。永远。永远最喜欢蝴蝶。”
　　松树孤独地站在风中，忽然想起那个遥远温暖的初夏的下午，他和蝴蝶的对话。
　　“不要做松鼠，蝴蝶。下辈子也不要做松鼠，仍然做一只蝴蝶吧。我喜欢你是一只蝴蝶。”松树喃喃地说。从此以后，这个森林里再也没有人听得懂他的话语。
　　　　　　　　　　　　　　　　　
　　“你真的永远永远最喜欢蝴蝶吗？”
　　“我永远永远最喜欢蝴蝶。”
　　整个冬天，北风呼啸，松树一直在说着这样的一句话。反反复复。
　　森林里没有冬眠的动物，一整个冬天都听到他在沙沙地响着，比往年哪一年都响得厉害。
　　　　　　　　　　　　　　　　　
　　开春了，冰雪融化，大地回春。
　　树木抽出新绿，草儿返青。
　　花朵重又盛开。
　　生命是生生不息的。
　　燕子回来了，蜜蜂回来了，蝴蝶回来了。
　　下过雨，树下又长出了蘑菇。所有的蘑菇，似乎都很会讲话。
　　还有雏菊。所有的雏菊，似乎都会很崇拜蘑菇。
　　松树仍然孤单地站在那里。
　　那一只蝴蝶，再也不会回来。
　　　　　　　　　　　　　　　　　
　　“你是一棵我的松树呀！你是我的！记住了吗？不许忘了哦！”
　　松树闭上眼睛，他的松果上仿佛还留有她纤细的小脚踏过的触感。
　　我是你的。蝴蝶，我是你的大笨松树，我没有忘记。蝴蝶。
　　　　　　　　　　　　　　　　　
　　又有人来到森林了。这一次人很多，吵吵嚷嚷的，所有的动物都被吓跑了。他们要干什么？
　　“张大叔，这里有一棵松树！”
　　“这棵松树好高！好直！”
　　“可以卖个好价钱！”
　　“开始锯吧！”
　　他们想做什么？松树听到他们在议论他，但是他没有兴趣去关心了。他只是听着。
　　忽然间，一种尖锐的剧痛刺进了他的身体。他所有的枝叶都抖了一下。
　　人们在喊着号子，努力地锯着这棵松树。
　　他一点一点地倾斜了。那种巨大的痛楚，使他几乎不能思想。他想起蝴蝶说的话：“将来总会有一天，你也会死去。”
　　是的，蝴蝶，我将要死去了。我将要和你一样的死去了。哦，我的蝴蝶，你死的时候，也是这么的痛苦吗？
　　“用力锯呀！这棵松树很硬！乖乖，这回发财了！”
　　蝴蝶，蝴蝶，我的蝴蝶。我记着你，我没有忘记你，蝴蝶，蝴蝶，蝴蝶，我的蝴蝶。
　　“再加把劲！快锯倒了！”
　　他感到自己开始倒下。人群发出一阵欢呼声。他听见自己从根部断裂的声音。
　　“倒了！倒了！”
　　他看见天地倒转，大地向自己的脸逼近着。
　　让我再遇见我的蝴蝶吧。我要遇见她，让我再遇见她吧。
　　蝴蝶，蝴蝶，蝴蝶。我没有忘记你，你看，我没有忘记你。
　　生命终于已到尽头。他用尽全身气力，声嘶力竭地大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蝴蝶！！！”
　　轰然一声巨响，松树倒地了。
　　　　　　　　　　　　　　　　　
　　“看哪！这是什么呀？”
　　“这是什么松树啊？！”
　　人们惊奇地聚拢来，议论纷纷。
　　只见这棵松树的树心处，它的木纹的肌理，清清楚楚地，呈现出一只蝴蝶的形状。
　　　　　　　　　　　　　　　　　
　　故事并没有完。
　　时光流转，一千年后。
　　一个老地质学家走进了一片广袤的森林。当他出来的时候，他的背包里多了一件珍宝。
　　“这是什么？”
　　“一块琥珀。”
　　“蝴蝶？！”
　　“是的。这块琥珀里，凝固了一只完整的蝴蝶。象这么完整的蝴蝶琥珀，是很少见的。”
　　“而且这只蝴蝶的姿态很美，好象正要起飞一样。”
　　“我想，它可能正是在刚刚要起飞的时候，被一滴巨大的树脂击中的。”
　　“这蝴蝶真倒霉。”
　　“可是它留下了它最美的样子。你看，它的姿势多么生动。”
　　“它好象仍然在飞舞似的。”
　　“是的，它很美。”
　　“你在哪里挖到它的？”
　　“在那片森林里，一个老树桩的下面。”
　　“这是一件稀世奇珍。”
　　　　　　　　　　　　　　　　　
　　蝴蝶琥珀最终在拍卖中被一位富豪以高价买走，作为礼物送给他新婚的妻子。她非常喜欢这件礼物，她说，她一定要找一个配得上它的盒子，把它好好地保护起来。
　　于是有一天，这位妻子笑容满面地拿出一个木盒子给她的丈夫看。
　　“怎么样？很漂亮吧？”她得意地说。
　　那是一个很古老的木盒，它的盒面上，有一只蝴蝶的图案。
　　“真美，怎么画上去的？”她丈夫问。
　　“什么画上去，告诉你，这是天然的！天然的木纹呀！据说这是一件宋代的古物了，这蝴蝶花纹是天生就生在这棵树身上的！好不容易才买到的呢。”
　　“这么奇怪，这是什么木的？”
　　“谁知道，我又不是专门研究木头的！管它呢，好看吗？好看就行了呗。”
　　他们把蝴蝶琥珀小心翼翼地安置在木盒子里面，肩并着肩，欣赏着它们。
　　“很美，很相配。”
　　“这两件东西，好象天生就应该是一对。”
　　　　　　　　　　　　　　　　　
　　松树，你永远是我的大笨松树。
　　蝴蝶，我的蝴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