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寻看着繁星夜空，缓缓开口，“我娘名叫绮罗，是前朝外戚田府里的家养歌女，我爹叫水天曲，是一名琴师，那一年他受聘到田府做乐工，就认识了娘，田府的规矩很严，爹和娘只能私下来往，后来被田都督发现，他很生气，要重责，亏得芬姨说情，爹被赶出田府，娘就被软禁。后来清人入关，田家势败，娘逃了出来，四处寻找爹，皇天不负有心人，竟让她给找到了，爹也想念着她，一直孤身一人，他们就以天地为证，结为夫妇，过起了男耕女织的日子。又过了七八年，我出生了，爹为了养活我们母女，偷偷去给码头抗包裹，终于支撑不住，病倒了，家里的日子更难了。不久，朵朵出生了，可是她还没满月，爹就过世了，那一年大旱，我们只好逃到别处求生，不料路上，和妹妹失散，娘找了又找，可是找不到。我们一路哭，一路找，就到了云南境内，娘又饿又累，倒在一家佛庵前，也是天无绝人之路，那庵里，有一位师太，是娘以前的姐妹，就是芬姨，她收留了我们，可是娘病得太厉害，没过几天就……”寻寻停顿了一下，“娘去世前拉着我的手，说‘寻寻，要找回朵朵，要替爹娘好好疼她’，这句话，我一辈子也不会忘。”

“后来是怎么找到朵朵的？”

“娘去世的时候我还小，一直是芬姨带着我，她派了人四处寻找，可是毫无音信，一晃就过了十年，说来也巧，我的师傅品静师太，她的堂兄姓冷，在福建开镖局，有一年走镖来到云南，特地来庵堂看望，见到我，就吃了一惊，说他家里一个拣的女娃，与我一模一样，我们姐妹就这样见面了。”

“你们……”容若犹豫着说，“很苦吧……”

“还好，我们虽没了爹娘，但却遇到了好心人，芬姨待我自不必说，师傅也是一样，朵朵的师傅，家里没有女孩，她师傅师母当她女儿一般。”

“朵朵纯真敦厚，由不得人不疼她，”容若脱口而出，“尤其是你这当姐姐的，什么好的都想着她，尽着她……”

“爹娘还疼了我几年，可是朵朵，都不记得他们什么样子……”寻寻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娘说过，要好好疼她，我能给她的，一定都给她。”

“所以你不告诉她为什么要见皇上？”

“……”寻寻眉头一紧，“这些不该由她来承担，她什么都不该知道，可是……都怪我……”

“不是你的错，你瞒不了她的，”容若好言劝慰，“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寻寻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这又何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他们已经认定我们一伙，我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的，”容若故意换了轻松的语气，事已至此，他一定要弄个清楚。

“你真的要知道？”寻寻看了他，慢慢问。

“是。”

“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知道之后，就再脱不了干系，要是见不到皇上，也许我们都是一个死。”

“明白，”容若点点头。

“好，你听好，抚养我长大的芬姨，字畹芬，单名一个沅字，人皆唤她做陈圆圆。”

“陈圆圆？”容若大惊，怪不得锦帕在寻寻手中，原来如此！

“芬姨当年在田府时，我娘是她的侍女。”

“我听说她是平西王的宠妾，按理王府的人该对你恭恭敬敬，可怎么……”

“你听我说，满人入关后，吴三桂重会芬姨，视若珍宝，一醉之下，就写了一道密书，上面的字句，若是落在当今天子手里，足可治他十次死罪。”

“所以你就上京告他？”容若想了想，“难道陈……你芬姨一点不念旧情吗？”

“说起来，芬姨也是个脂粉英雄，虽说她与吴三桂数年夫妻，没有感情也有恩情，可这些年吴三桂的所作所为……他在云南，俨然一个皇帝，苛捐杂税，征丁拉夫，大兴严狱，只弄得怨声不绝，道路以目，芬姨劝了几次，却是无用，索性住到庵里修行，眼不见为净。”

“当日不说，如今又要告他？”

“只因这一年来，吴三桂起事的形势，愈发明显，再不说，也就只得永远不说了。”

“这是帮着皇帝的事，你们不恨满人吗？”

“小皇帝又没有做错事，为什么要恨他？芬姨说，谁做皇帝都不重要，只要能让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就是好的，可是这一点，吴三桂决计做不到，”寻寻停了一停，又说，“其实，这天下该是谁的，我们并不知道，但是，一定不该是姓吴的。”

“你们有没有想过，皇上会不会相信？”

“我们只是做该做的事，成与不成，信与不信，都不是我们可以左右的。”

“你这么做，只是因为芬姨的吩咐吗？”

“是，也不是，那一年，娘带着我逃荒，一路上见到的，受着的，我一辈子都不想再记起，可是，却偏偏一桩桩都记着。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不再见到那种情形。”

“寻寻，”容若，“我会尽一切能力帮你，但有一个条件。”

寻寻不语，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忘了那些不开心的事，好吗？”

“……”寻寻没想到是这样一个条件，半晌说不出话来，“……我一直努力，可是做不到，我常常会做梦，梦见娘饿得说不出话来，还对着我笑，叫我吃找到的东西……”

“寻寻，”容若指给她看，“你看，那些星星多亮。人说，一颗星星就是一个善良的灵魂，你的爹娘那么善良，一定会是那两颗最亮的。”

“是吗？”寻寻凝神看着那两颗星辰，“真的吗？”

“我们来问问他们，如果他们希望你开心，就晴天，如果他们不在乎或者不愿意，就下雨。一，二，三，没有下吧？他们一定要你开开心心的过日子，对不对？”

“又骗人，”寻寻虽然知道他胡说，也不禁开颜。

“不，我说的是真的，每当你不开心的时候，就抬头看看夜空，你就会看到，有那么多爱你的人，在看着你，希望你生活得快乐。”

“爹，娘，保佑朵朵，保佑她，” 寻寻看着星星，忽然闭上眼，双手合十，喃喃祈祷。

“请你们也保佑寻寻，让她得到幸福，”容若也合上双眼，在心底默默祷祝。


两人一觉醒来，已是黎明，寻寻查看过容若的伤势，见好了些，方放下心，二人便商量如何出谷。正在说话间，忽听得有声音响起，“容若！”“纳兰！”“少爷！”“姐姐！”“一连串的声音，在山谷中激起一波波的回声。

“有人找我们来了！”容若高兴地跳起来，却忘了自己的腿伤，疼得倒抽一口气。

“小心，”寻寻下意识地用手去扶，一碰了容若才醒过神来，身子向旁一闪。

容若本想借力站住，不料搭了个空，身子一晃，又倒下了。

“啊！”寻寻见他跌倒，心中一急，“小心，”扶了他一点点站起，心中只怪自己刚才为什么要闪开，害得容若跌交。

“容若！”声音越来越近，容若忙说，“寻寻，来，我们一起喊。”

寻寻扶着他，点了点头，两人一起大声回应，“我们在这！！！”

那边听得有回音，奋力继续呼喊，这边容若与寻寻也不断呼应，一时间，只听得山谷中人声绵绵重重。

“容若！”容落当先，一眼见到弟弟，喜得叫了出来，也不顾脚下，一直跑了过去，拉了弟弟的手，半晌方说出一句话来，“你……好叫我们担心……”

“姐姐！”朵朵随后也跑了过来，竟伏在寻寻怀里哭了，“呜呜……姐姐，我好害怕，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水儿，”说话的是品静师太，“可伤着没有？”

“没有，”寻寻摇摇头，“多亏了纳兰公子……”

朵朵听在耳中，醒到容若尚在身旁，忙从姐姐怀里挣出来，见容若身上好些口子，心中一急，扑了过去，“容若，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要死了……”容若故意做出摇摇欲坠的样子。

“不要！不要！”朵朵信以为真，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容若，你不要死！”说着已是泪流满面。

“他骗你呢，”容落不忍看朵朵泪人一般，“他没事的。”

“没事？”朵朵抬起脸，见容若的笑容，才醒觉过来，“你真坏，真坏，”一面用手去捶他。

“不要打了，”容若勉强闪躲，“再打我就真的死了！”

朵朵果真停了手，只伏在他怀里，一面擦着面颊一面哽咽着说，“不许死……我不要你死……”

大伙找到了人，心里有了着落，见一对小儿女打打闹闹，也都嘻嘻哈哈地笑将起来，只说容若与朵朵有趣得紧。

容若向寻寻这边一望，正好对上她的眼，见她神色渐渐暗淡，慢慢回身，心中飒地紧了一下。

寻寻垂下头，耳中反复一个声音，“要好好疼她，替爹娘好好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