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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璎璎作品]秦吉了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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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吉了
□ 沈璎璎

贞元十年春,叔父从南海托人带回家书一封,说是海疆上贼寇四起,他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因此盼我过去做个幕僚帮他料理公务,也好再支撑几年。我只得打点起行装来。上路的时候,母亲引来了一个银发华装的老妇人,却是我多年未见的姑姥姥郦氏,此时要回江夏府祖籍去,正好与我同行。母亲命我沿途侍奉。
   姑姥姥出身当年江夏的望族,做了一生的贵妇人,此时年届古稀,膝下并无子息。她为人极是端庄和蔼,对小辈们慈爱有加。一路上我车前马后并不敢有半点差虞。她却时时的向我讲起一些故老相传的往事。这个秦吉了的故事,就是她告诉我的。
   四月末的一日,已到了江夏地界,山光风物大异秦中。姑姥姥卷起车幛,见春山历历,独自唏嘘感叹。路边一枝翠竹上,停着一只黑黝黝的鸟儿,形貌颇为古怪。我用弹弓打了它下来,却是只秦吉了。据说此鸟善作人语,我擎了去给姑姥姥看。那秦吉了伏在姑姥姥膝上,任由她抚弄一回,并不挣脱。姑姥姥出了一回神,道:“说起这秦吉了,还有一段故事呢!”
   那还是远在天宝年间,姑姥姥尚在江夏楚国公府做小姐。当日她有一位闺中密友,也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姓什么却忘了,只记得小字阿凝。阿凝有一个表兄,人称和生的,两人青梅竹马,情谊甚洽,于是两家早早定过了亲。大家常常一处骑马玩耍,并不避嫌疑。某一日,阿凝的父亲做寿,府中高朋满座,煊赫非凡。可是准女婿和生竟然不上门来磕头,阿凝的父亲十分的恼怒。
   “怎么了?”我问。
   “其实不过是为了一桩小口角。”姑姥姥悠然道。
   原来那和生使得一手好弹弓,几乎是百发百中。在寿宴的前一日,阿凝与和生曾随着亲眷中一些世家少年去郊外骑马踏青,姑姥姥也在其中。路上看见了一只秦吉了,阿凝叫和生打了下来,和生更不迟疑,就将一枚铁丸飞了过去。可是那只秦吉了竟然一耸身子飞走了。和生策马追去,再弹又不中。那一日也不知怎么了,和生一直追到黄昏,仍是没有打中秦吉了。阿凝撇撇嘴笑道:“表哥,亏你号称‘神弹手’,连一只秦吉了也奈何不了。 依我看,你既然捉它不着,自己变成秦吉了算了。”
   少年人心高气傲,当着这么些朋友的面,如何受得表妹这番奚落?阿凝却没注意到和生的一脸不悦,竟然“秦吉了”,“秦吉了”的呼唤起来。和生一生气,一甩马鞭自己走了。直到第二日舅父的寿仪,也不肯上门来。
   但是和生没有想到,他这一下子可就铸成了大错。
   阿凝的父亲在寿宴后大发雷霆,以和生“狂放悖逆,毫无教养”为名义,解除了婚约。
   “不至于如此罢?”我惊讶道。
   姑姥姥淡淡一笑,道:“当时我们也是这样想的,谁知真的无可挽回。和生又是悔恨,又是焦急,赶到舅父那里,苦苦哀求他收回成命。阿凝父亲当真硬起了心肠,只与和生交待了一番,退回聘礼,就再也不理他了,也不允许他再上门来与阿凝见面。和生失魂落魄的回家后,从此一病不起。不久以后,我父亲调任京官,一家离开了江夏,我就没了那边的消息。想来,以和生的性情……”
   “怎样呢?”
   “他伤心起来,或许那时就送了性命。”
   我盯着姑姥姥膝上那只古怪的黑鸟,心中跌宕不平。姑姥姥续道:“那时我们都还年幼无知,并不懂得其中奥秘,只道和生不该使一时脾气,坏了百年大事。后来回想起来才慢慢明白,这件事情本来就命中注定。和生与阿凝两家人,虽然是中表之亲,家世相仿,但那时候境况已然不同。和生父亲早亡,与寡母守着几处薄产度日,家道渐渐中落。他自己又是个任侠尚气,逍遥自在的,诗书经纶一毫不放在心上,将来一定仕途无望。而阿凝父亲,那时却官运亨通,青云平步,是江夏城里炙手可热的大人物。和生这样的女婿,也就微寒了些。阿凝本来聪明美丽,除却和生,何愁不能与豪门巨室攀附丝萝呢?只是婚姻大事没有轻易更改的道理,阿凝父亲原也无法。谁知和生少不更事,闯下祸来,这也就说不得……”
   “那么阿凝呢?阿凝后来怎样了?”我问。
   姑姥姥摇着头道:“不知道。我也不曾听见她许嫁别人。”她仰头想了想,道:“后来,安禄山作乱,连京城也成了焦土一片,断墙残垣。我们一家四处流落,最后追随玄宗皇帝入了蜀中,更不会有阿凝的消息。直到动乱平息回到京城,那些王孙贵胄,世家旧族多半花果飘零,许多事情也就随之湮没无存了。过了好几年我才听南边来的人说,当年江夏府沦陷时,阿凝父亲带着家眷财产走脱不得,被叛军拘住,受了伪职,竟也煊赫一时。不久郭令公收复江夏,阿凝父亲获罪,满门抄斩。阿凝随女眷仆婢一道没入官中,不知是发卖了还是名列乐籍。没有几日,江夏府又被叛军夺取。而后,便没有人说得上阿凝的去向。或者被叛军虏去,或者流落民间,也或者兵荒马乱中就……据说当时叛军夺下江夏府时,在城中放了一把大火,烧死了许多人。这在天宝末年的离乱中,也是常事。”
   姑姥姥讲完这个故事,那只黑色的秦吉了还是一动不动的立在她膝上,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似乎有所思忆。
   为了早一点到江夏府,这天我们赶路赶得很急,不料却错过了宿头。眼见薄日西沉,前一个驿站还有几十里路。姑姥姥见我着急,道:“这一带山水秀丽,看来会有人家市镇,找一家小客栈住宿一晚也是不妨的。”
   话虽如此,我们又往前赶了几里,仍没有人烟,只看见一片片荒芜的田地,空有草木葱茏,落花啼鸟而已。天色已黑,却来到一座山前。正没计较处,姑姥姥却道:“那前面不是有灯火么?”
   是的,山谷中有一片绿竹林,晚风拂过处,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竹林深处,一灯如豆摇摇曳曳。我牵着马车走去,只觉阵阵清凉沁透过衣衫。那是一间小小的竹屋,茅檐下挑着一盏白色灯笼,上书一个篆体的“茶”字。原来却是一间茶舍。淡淡的月光照见门前一副楹联:
   “半世烟霞凝紫鼎
   一怀明月散芦花”
   走入室内,只见四壁糊了白纸,零零散散摆着几件样式古雅的桌椅, 精洁得几乎纤尘不染。墙上悬了一幅王摩诘的山水行乐图,却是罕见的异品,画中的风光人物浅浅的浮在月色里,晃悠悠看不真切。只有桌上几件白瓷茶具,亮晶晶的兀自玲珑着。
   我正在暗暗讶异,忽然一阵风过,“嗒嗒嗒”几声竹杖响,里间出来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妪:“何方客人,这么晚了来喝茶?”
   我做了个揖正要作答,忽然觉得气氛不对。回头一看,姑姥姥怔怔的望着那个老妪,若有所思的样子。老妪瞧着姑姥姥笑道:“飞絮飘蓬,生涯无定。郦姊别来无恙否?”
   姑姥姥恍然大悟,欢然道:“阿凝,想不到还能够见到你!”
   我也决然想不到,只见两个垂垂老妇,居然一下子都容光焕发起来,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青春的光芒,照耀得那些暮气衰烟荡然无存。那一晚姑姥姥和阿凝联床夜话,我在间壁,听见她们叽叽喳喳,说个不休。间或还传来一两声低低的笑声,如同闺中小儿女莺叱燕诧一般,是在共忆天宝当年繁华事么?
   第二日睁开眼睛,人已在车中了,回头一看,竹林沉在远远的山谷底。我自悔竟然睡得这样迟,也不曾与老人阿凝作别。姑姥姥笑道不妨。我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姑姥姥,那只秦吉了,没有带上么?”
   姑姥姥道:“你不知道,那是阿凝的命根子,自然留给她了。这秦吉了想是迷了路,飞走了好几天,阿凝本来急得要命。可巧被我们碰上,带了回去。阿凝叫我谢谢你呢!”
   我听了不禁暗暗骇异。看看天边,江夏府的城郭隐隐出现了。
   过了两年,叔父终于辞去海疆上的任职,我陪着他一同回京城家里。路经江夏府,才知道姑姥姥去年就谢世了,葬在城外族坟里。我找到姑姥姥的坟茔,祭扫了一番。看看天色已暮,忽然想起阿凝的茶馆,决意去探访一回。
   竹林依旧青翠葱茏,茶社却不见了。山谷并不大,可是我转来转去,一间房子也不曾看见。天快黑了,一声“嘎”的鸟叫,吓了我一惊,绊倒在一块大石上。
   起来一看,却是一块石碑,拨开乱草盘根,可见碑上刻着一行字:“江夏府韩氏次女凝之墓”
   难道阿凝已经死了?这墓碑残破龟裂,坟头也平了,显然是多年前留下的,想看看碑底刻的年代,无如字迹又模糊不清。
   我正在那里出神凝想,山道上缓缓的过来一个骑驴的黑衣少女。我向她打听茶社的事情,她漫不经心道:“凝姑的茶馆,只为有缘人而设。你慕名来探访,怎会找得到?”
   我不解其意,待要再问,少女已经翩然而过。忽然,她回过头来,奇道:“难道你就是前年春末,送和生回来的那个人么?”
   我仍是茫然,那少女却笑道:“凝姑叫我告诉你,她与秦吉了很好,多谢挂意了。”
   少女的背影在暮色中渐渐溶化。我只好骑上马回城去。只是走到山顶,回望幽谷深处的坟茔,似乎月色里仍有一个淡妆娉婷的影子,悄然倚立在修竹之间,夜凉如水,衣袂飘飘。

№0 ☆☆☆豆浆。 2008-11-12 10:53:19留言☆☆☆  加书签 不再看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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